正文 第19章 雨中穿越森林(4)(3 / 3)

馬的眼睛沒有貓的警覺、狗的好奇,也沒有豬的糊塗。對半夜有人參觀馬廄,馬好像比人更寬容。從眼神看,馬離人間的事情很遠,離故事也遠。而貓狗的驚慌哀怨、忠勇依賴證明它們就在人中間。

馬緩慢地嚼草,好像早晚會嚼出一個金戒指來。我想,把“功課”這個詞送給馬蠻貼切。馬嚼草與蠶食桑葉一樣,仿佛從中可以構思出一部歌劇來。故事的旋律怎樣與人物旋律相吻合,樂隊與人聲怎樣對位,這些事需要徹夜不眠地思考,需要嚼幹草。我從小在我爸“不要狼吞虎咽”的規勸中長大,幾年前終於得了胃病。我覺得我爸的規勸像在空中飛了幾十年的石子,最後落了地。我之狼吞虎咽、之不咀嚼、之消化液不足,讓胃承擔了負累。如今我看馬慢嚼、看小貓每頓隻吃幾口飯、看公雞一粒一粒地啄食,覺得它們都比我高明,雖然它們的爸爸什麼也沒說。

香加台每天早上騎這匹白馬出去飛奔,像辦公事,實際什麼事也沒辦。他說馬想跑一跑,馬不跑就要得病了。香加台的馬從毯子似的山坡跑下來,尾巴拉成直線,它的兩個前蹄子像在跨越柵欄。馬飛奔,像我們做操那麼簡便。

馬跑完,香加台牽著它遛一段路,落落汗。蒙古人從馬背上跨下來,雙腳著地就顯出了笨。他們走得不輕捷、不巧妙。沒有馬,他們走路沉重得不像樣子。

月光下的白馬嗅我的手,我摸了摸它的鼻梁,它密密的睫毛擋不住黑眼睛裏的光亮。我忽然想起在錫林郭勒草原,一匹飛馳的白馬背上有個小孩,敞開的紅衣襟掠到後腰。馬在一尺多高的綠草裏飛奔,小孩像泥巴粘在馬背上。那匹馬好像又回到了眼前,在月光下如此安靜。

在水上寫字

傍晚,群山在白霧的包攏下退到了遠方。剛才下雨,雨不知停還是沒停。我的意思是說雨絲和霧彙合了,見不到成串的雨點,但樹葉在滴水,霧氣越發濃。

這裏是山西省平順縣境內的太行山,我在下石壕村。村莊建在峰巒之上,我們坐車經過九曲二十八彎的鑿岩山路才來到這座三十八戶人家的村子。村名下石壕,像唐代的名字。幾年前,有急於上位的領導把下石壕改為嶽家寨。領導怕聽到“下”這個詞,越(嶽)勝於下,更勝過下石和下壕。這是官員的迷信,虛妄之心沒有不依賴迷信的。山村不大,往四麵看都是比肩的山峰,才知自己立於山巔,此處乃太行之巔。

霧氣徐徐侵來,緩緩消散,好像被吸進了地裏。梨樹、棗樹從迷茫中漸然清晰,露出肥碩的綠梨和青棗,好像是霧讓樹孕育了梨棗。有隻梨從枝頭落在石板上,“啪嘰”一聲。我第一次聽到熟梨落地竟然會“啪嘰”,它躺在地上,綻開白果肉。讓梨開綻的不是牛頓的萬有引力定律,是熟透了,像女兒大了要出嫁,果肉要坐在石板上看四外風景。棗倔,藏在高枝等著竹杆敲打。村裏沒人打棗,青壯勞力下山打工去了。

霧散了,我像迷路的毛驢一樣在山村轉。村裏沒有一瓦一磚,房子和道路全用石條石板造就。看不出房子蓋了多少年,斑駁的石頭搬來壘屋,依舊斑駁,說房子是明代建的也有人信。青石瓦片在雨後如硯台般細膩,含蘊花紋。一棵榔樹直立雲霄,樹齡越千載,大人無法合抱,樹身紅銅色,遍布銅錢大的凹痕。村人視此樹為守護神,他們的祖先已於唐宋元明清逝去,留下這棵樹。此樹曾和先人相伴,村人對樹露出虔誠的笑容。這個村的街道有如迷宮,在巷裏穿來走去,不知誰家挨著誰家。剛看到一個穿紅衣的婦女在東邊晾花椒,轉一下又見她在西側晾花椒,渾似雙胞胎一齊晾花椒。

說話間,霧又來了,房子被童話一般的霧收走,隻露出腳下的石板路。不出五分鍾,霧又趕路了。一位老漢雙手插兜站在一人高的石街上看我,沒表情。他身後的房子用紅油漆寫著“八路軍藏金銀處”。八路軍不光有作戰處、政治處,原來還有藏金銀處,在山巔。霧又來,再散,我已經走到一個大石亭邊上。亭長方形,立八根石柱,似會議室,四壁皆空,可觀八麵山色。亭子下麵有廚房,這裏是村裏的人民大會堂和國賓館,開會與開招待會用。在這上麵吃飯,比菜肴更合口味的是環繞的山色。誰想吃太行山、吃雲海、吃星辰月亮就上這來吧——平順縣下石壕村。還有什麼吃的我不清楚,還沒開飯呢。

再走,過小石橋,見七八歲兒童趴橋上,用樹枝點水。我問:“幹啥呢?孩子。”他不抬頭回答:“練字呢。”啊?這排場太大了,在一條河上練字。我蹲下,看他用樹枝在水麵劃橫、劃豎、劃撇捺。人說劃沙無痕,水痕比沙消失得更快。我說:“你寫個太行。”小孩站起來,伸臂寫“太行”。我隻能說他寫了好幾層漣漪,看不到字。這時水麵金紅,這肯定不是小孩寫的。抬頭看,霧裏湧出夕照,紅光從黑黝黝的山峰肩膀迸射,灑在河上的隻有一小部分。小孩的樹枝一筆筆劃破了金痕,我搶過小孩手裏的樹枝,在水上寫個“人”又寫個“大”。字沒留下,樹枝挑出一根水草,小孩哈哈大笑。

夕照裏,村裏的屋頂鮮豔奪目,白石房變成玫瑰紅,黑石房有烏龍茶的金綠。一恍惚,覺得這裏是仙境吧,我還沒修煉已經成仙了?“開戲了!”孩子說。石台上那座方亭子亮起了燈籠,長而圓的宮燈,有演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