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書桌,正對著一扇窗戶。隔著三米蔥蘢的綠意,則是一棟高高的樓房。我從來都數不清這棟樓,究竟有多少層。就像,我從來都窺不到,每一個窗戶裏,究竟藏有多少無法言說的秘密。我所能做的,就是坐在這裏,安靜地等待,等待每一則故事,漫溢出蕪雜紛繁的枝葉,而且恰好,神秘地撫過我的窗台。
樓房的每一個窗戶,幾乎都被以防盜的名義,額外加鑄了結實的鋼筋,這樣便能向無人可以阻攔的半空,伸出半米的私人空間。在城市文明的視線,無法觸及的角落,人人都學會將隱藏的“小我”,自由地舒展出來,並把所做的一切,視之為合理。
我可以看到二樓被綠樹掩映下,多出的窗台上,有一隻白胖的貓,趴在一盆蟹爪蘭上,眯眼延續著夜間沒有滿足的某個春夢。虎皮蘭在半空裏,向上伸展著肥碩性感的葉子。一隻鴿子偶爾路過,停在生鏽的柵欄上,咕咕叫著,不厭其煩地擾著白貓的美夢。北方的陽光,伴著響亮焦渴的聲音,落在窗前那株因無人看管,而索性隻開花不結果的桃樹上。
窗內的男人,大約有40歲,早早地就禿了頂,常常粗魯地拉開窗戶,將一口粘稠的痰,啪地吐在香椿潔淨的枝葉上。而這株倒黴的香椿,除了在風裏無奈地搖晃一下,試圖擺脫那口在陽光裏迅速發酵的痰,或者等著某隻麻雀,誤食了它,再無它法。
這個謝頂的男人,有一個15歲的女兒,輕微地智障,常常在夜晚哭喊著,要她的父親,去買新烤的羊肉串,或者冰激淋。有時候她也會跑到陽台上來,朝我這邊眺望,並對於我在電腦上啪啪地打字,有豔羨般的好奇。我偶爾抬頭看她,並拿同樣好奇的視線與她對視。她常常會驚嚇般地轉身離開,砰地關門,然後在我看不到的窗簾後,繼續她的窺視。
她歇斯底裏哭鬧的時候,客廳裏隻有一個蒼老女人哄勸的聲音,顯然那是她的奶奶或者外婆。廚房裏她的母親,在不耐煩地刷著油鍋,急急地做著晚飯。電視裏新聞已經接近尾聲,她的父親,終於在她的吵鬧裏,起身,沉默地走到陽台上來,吸著飯前的最後一支煙。
男人吸煙的時候,視線無助地落在一株矮小瘦弱的夾竹桃上。那一刻的他,常常讓我忍不住同情。我從他晾曬的製服上,猜出他是附近的交警,當是在外麵,有無限的威風,遇到違章的車,不管其內的人,如何風光無限,都可以毫不留情地下張罰單,並在他們的苦苦哀求裏,有始終如一的威嚴。可是,當他回到家中,麵對俗世生活甩給他的殘破的一切,卻隻有棄掉偽裝的尊嚴,默默地接過。
三層的主人,是對剛剛結婚不久的年輕夫妻。窗戶上熱烈濃鬱的囍字,還殘留著幾分鮮豔的紅色。陽台上一字排開,是活得鮮亮生機的花。有明亮的太陽花,傲然的仙人掌,喜悅的茉莉,優雅的君子蘭。而一株茂盛的吊蘭,則瀑布一樣,流到二樓的窗台上去。
他們有時候會生出爭吵,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漂亮的女主人會負氣地跑到陽台上來,哭泣,或者靜靜地點一支煙,並不抽,隻任它燃著,將那薄而輕的煙霧,絲絲縷縷地,隨了煩惱,飄散開去。常常不等一支煙燃盡,男主人便會在她的後麵,將她抱住。她任性又溫柔地掙紮幾下,便回轉過身,邊捶打著他,邊在他的懷裏,咯咯笑著,進到臥室裏去。
我喜歡這對年輕的夫妻,他們初婚的柔情蜜意,消抵了我對於二樓殘缺生活的一抹黯淡。想那人生,有苦有甜,經過層層過濾,終究,是可以調和成一杯能安全飲用的水。不管這其中行走的人,是自私小心,謹言慎行,還是勇敢無懼,豁達大度,都能夠透過小小的窗戶,窺到外麵世界蔥籠的綠意。
我站在窗前,窺視著這一切的時候,這棟樓裏,一直有因為裝修,而持續不斷的尖利的噪音。樓群間的空地上,那些於稀薄的泥土裏,自由生長的樹木,它們依然在這喧囂嘈雜的黃昏,有著生命不可缺少的靈性與詩意。那一縷最後的夕陽,照在一株不結果實的桃樹上,有一種終生未婚女子的聖潔與高貴。
噪音突然停下的時候,寂靜像一脈清泉,緩緩漫過我的窗戶,流溢到每一個黃昏中安靜的角落。鴿子飛翔時的哨聲,某個場館裏孩子練習跆拳道的健康的喊叫聲,牆角小蟲的鳴叫,鳥兒私密歡快的啁啾,馬路上呼嘯而過的汽笛,窗簾在風裏海浪一樣撲啦啦地起伏聲;還有雨後水泥地上,清晰的腳印,磚上盎然的一簇青苔,泥土陣陣撲鼻的清香,此刻,都如那水中的波紋,一圈一圈地,蕩漾過來,一直將我的每一個細胞,都浸潤在這濕漉漉的黃昏裏,許久,都不肯踱步離開。
我站在窗前,窺視著三米外這方殘缺但又真實的俗世生活,忽然心內,充溢了無限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