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秋天的傍晚,很涼,在陽台的燈光下坐著看書,突然便傳來一聲小孩子撕心裂肺般的哭喊,反反複複地,隻有一句話,說:媽媽不要我了!媽媽不要我了!
防盜門砰地一下關上,對麵的樓道裏,便有冰冷的高跟鞋的聲音,哢哢地朝半空裏去。那樣的無情,隻有在俗世之中,變得粗糙冷硬的一顆心,才會生出。那個絕望的小孩,依然在風裏哭喊,可是,卻沒有人回應他的孤單。小區裏的人,隻當是一個孩子任性,頑劣,覺得這樣的冷淡,不過是對他的懲戒,所以便不足為奇,看他一眼,便從他的身旁,涼風一樣經過。
我知道小孩子的哭聲,終究會在無人理睬中,漸漸消散下去,猶如一縷青煙,消散在靜寂無聲的暮色裏。所以我也無需從窗口探出頭去,看他怎樣自己擦幹了眼淚,在防盜門旁,猶豫良久,終於還是抬起手來,按下自家的門鈴。
這是無路可走的孩子,唯一可去的地方。或許家中有父母的嗬斥,責罵,或許單親的母親會拿他撒氣,或許飯桌上隻剩下殘羹冷炙,可是他無錢可以流浪,除了回歸,隱匿內心深處的孤獨,他別無他法。
又想起另外一個小孩,跟母親並肩行走時,不知是因了一句什麼話,發生爭吵。做母親的,憤怒之下,便破口大罵了他。他在眾目睽睽中,沒有爭執,也沒有放聲大哭,而是突然停止了走路,無聲無息地蹲下身去。昏黃的路燈下,我看不見他的臉,不知道他是否有眼淚滑落下來。但我猜測,他是沒有淚的。他的心裏,一片冷寂悲傷,猶如蒼茫大雪中,一隻尋不到方向的飛鳥,找不到溫暖的家園。甚至,連一株可以憩息的枯枝也沒有。我走得很遠了,還看到那個孩子蹲踞在水泥地上,孤獨成一團黑色的影子。就像很多年前,因為被父親責打,逃出家門,在荒野的草叢中,站到露水打濕鞋子的我。
成人常常以為,不會有衣食憂懼的孩子,內心最為單純快樂,所以孤單、絕望、無助、惶恐這樣的詞彙,與他們毫不相幹;不過是三句哄騙,兩粒糖果,便可以將他們收買,重綻歡顏。可是,卻無人能夠懂得,當他們被成人冷落,打罵,甚至趕出家門之時,心內鋪天蓋地的憂傷,幾乎可以將弱小到無力對抗世界的他們,徹底地淹沒。
成人可以用金錢、物欲、情愛來填補襲卷而來的孤獨,可是那些哭泣的小孩,卻隻能任由孤獨裹挾著,猶如一艘在大浪之中,顛簸向前的小舟。隻有心靈始終純淨不曾沾染塵埃的成人,方能在他們猶如小貓小狗一樣無助的眼神裏,讀出他們內心的惶恐。
行走在人際疏離的城市之中,很少會遇到兒時在鄉村裏,大人當眾責打孩子,被一群鄉鄰阻攔的熱鬧。更多的時候,這樣的責打,改在了隱秘的家中,不相往來的鄰居,或者對麵高樓上的陌客,隻能透過窗戶,聽一聽那個被家人孤立的小孩,嚶嚶的哭泣,或者絕望的撕喊。
世界上最深的孤獨,藏在一隻流浪狗血流不止的傷口上,一頭失去孩子的駱駝的凝視之中,一隻被獵人捕獲的野狼的驚懼裏。還有,一個在城市裏走失的孩子的惶恐中。
這樣的孤獨,隱匿在弱小的生命之中,除了時光給予它用來自我護佑的粗糲外殼,無人可以拯救,亦無藥可以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