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顯然是一個從小生活在農村裏的孩子,趁人不注意的時候,他會爬到小區樹上,折了柳條做成哨子,吹出一首嘹亮的曲子。他的書包裏還裝著鄉下帶來的彈弓,一不留神,就朝那青天上用力射出一粒石子,嗖地一聲恰好擊中一個麻雀的要害。起初還有一兩個同齡的孩子出於好奇和新鮮,千方百計地接近於他,並討好他教授一些好玩的遊戲。但那新鮮勁一過,再加上男孩土裏土氣的方言,跟痞味濃鬱的北京話有些隔閡,周圍的小孩子們便紛紛地遠離了他。
但男孩並沒有因為這樣的孤單而顯得寂寞,他似乎開始慢慢習慣了北京的生活,或者,是習慣了被人孤立的無助與失落。我很少見過他的父母來這裏看他,周末的時候小區花園裏到處都是陪孩子散步玩耍的父母,而男孩卻是一個人坐在花園深處的一張木椅上,沉默不語地抬頭看天。我不知道他究竟如此專注地在看什麼,天上不過是飄著幾朵慵懶的白雲,還有鴿子迅疾地飛過。我猜想他其實是借這樣的方式,來掩蓋自己被人遺忘的孤獨。有時候我刻意地想要走近,與他聊幾句話,卻每次還沒有在他身邊坐下,他就條件反射似地結束了自己的觀望,背起書包快步走回家去。
他的舅舅大約在一個單位做著不大不小的官,常常就有人提了東西,在沒有月亮的晚上,賊頭賊腦地過來送禮。每一次我都看見是男孩在開門,有時客人為了搭訕,客氣地說句廢話,問他陳科長在嗎,他就冷冷地閃開身,朝沙發上一努嘴,算是做了答複。他這樣的舉止,常常會換來舅舅的嗬斥,說,小孩子怎麼那麼不懂事,說句話還累死你不成?!但有時候,做舅舅的也會冷淡著臉,裝作品茶,對來客連欠身迎接的力氣都沒有;這大抵是因為他的舅舅一眼掃過來者帶的東西並不貴重,心裏先自不屑了幾分,所以也便不計較男孩的無理。
男孩的舅舅顯然是一個擅長辦事的人,否則也不會隔三岔五地便有人來敲他家的門。男孩當然沒有自己的書房,要擠在茶幾上,邊聽大人們談話,邊寫老師布置的作業,所以難免走神,在作業本上弄些錯誤出來。有一次我在樓道裏,遇到他的舅舅,正在接聽男孩班主任打來的電話,說他上課心不在焉,作業也應付了事,竟然還在上麵畫起畫來。他的舅舅便問畫的什麼,老師便回說,畫了一大瓶茅台,一小瓶二鍋頭,還有個一隻眼睛興奮發光一隻則冷淡白眼的男人臉。這件事的當天晚上,我便聽到對門傳出男孩被打的委屈的哭喊聲,還有他的舅舅氣憤的責罵聲。
幾天後我便見到了男孩的父母,他們的穿著告訴我,這是一對在某個粉塵飛揚的工地上幹活的夫婦。他們提了東西小心翼翼地敲著對麵的門,我從貓眼裏看到他們將手裏的水果緊張地提起放下,又放下提起,還不住地拍打著身上的灰塵。片刻之後門打開來,男孩首先衝出來,抱住了他的母親。男孩的舅媽客氣地將東西提過去,又假裝嘮閑話似的,說,這孩子不知道是想你們了,還是不適應北京的生活,上學上得沒他舅舅那時帶勁啊。這句話立刻讓做父母的,局促不安,一個勁地說這孩子真是給你們添麻煩了,實在不行等過陣子還是把他送回河南老家去吧。
但也隻是這樣說說,男孩還是留了下來,一天天背著書包往返於學校與家之間,並變得愈發地沉默寡言下去,連小區裏愛逗他說河南土話的大媽大爺們,也懶得再跟他搭話。隻有花園裏那條流浪的小狗,倒是跟他相處融洽,還能常常從他那裏領到一份小籠蒸包的恩惠。我也隻有在他和流浪狗玩耍的時候,才能夠從他的臉上,瞥見一抹孩子才會擁有的童真。
暑假到來的時候,男孩終於有機會回河南老家,他即將離開的前一天,我又在花園裏遇見了他。不知是因為要回家的興奮,還是因為他與流浪狗玩得開心,竟然沒有介意我坐在他的旁邊,並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搭訕。
我記得當我試探著問他喜不喜歡自己的舅舅時,他給了我一句意想不到的回答。彼時他頭也沒抬,就冷冷道:他就會裝模作樣!說完了便不理會我的驚愕和更多的問題,帶著流浪狗走開了。
我在夏日傍晚蒸騰著暑氣的路燈下,看著這個背影瘦削孤單的男孩,無聲無息地穿過一叢灌木,又經過幾株法桐,最後拐過一個樓角,消失不見。我突然覺得有些難過,為這個本應舞著刀槍棍棒,在父母懷裏撒嬌的童心未泯的男孩。每一個小孩都曾經盼望著快快長大,可是這樣被俗世裏摸爬滾打的大人們一路逼迫著,催熟了的冷漠小孩,我卻寧願他在童真的溫暖軀殼裏,待上一會兒,再待上一會兒,一直將這個童年的夢,做到天光大亮自然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