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記得那時常常牽著爸爸的手,行走在夜晚城市安靜的馬路上,坐兩站公交去藥店取決明子。她還記得公交車上,一年到頭都穿中山裝的司機師傅。那個師傅的口袋裏,還像爸爸一樣,別著一支“英雄”的鋼筆。如果他沒有坐在車上,而是走在馬路的人群中,朋友會將他當作一個文化人。事實是,司機不認識幾個字,托了層層關係,才來車站上班。後來又生了一個兒子,成績也總是拖著班裏的後腿。司機因此便心裏烙下了病根一樣,對於有文化的人,格外親熱。每次上車,司機總會與爸爸響亮地打一聲招呼,說,林老師,坐好嘍。每每這時,朋友也會跟著挺一挺胸脯,似乎,爸爸的榮耀,連帶地讓自己,也有了光芒。
像有默契似的,藥店總是等著朋友與爸爸來了,才關門打烊。所以那盞在小小藥店裏的燈,也便溫暖了朋友整個童年的記憶。藥店裏的瘦猴子叔叔,總會提前將決明子和其他給媽媽煎服的中藥裝好,等著他們去拿。決明子裝在塑料袋子裏,朋友提著,走在路上,她會聽見它們像小小的昆蟲,在夜色裏窸窸窣窣地唱歌。有時候她會側起耳朵,傾聽它們的私語,嘩啦嘩啦,又像是溪水的流淌。有那麼幾次,她淘氣,將它們甩來甩去,一不小心,便將它們全灑在馬路上。於是在爸爸溫柔的嗔怒裏,她跪在地上,嘻笑著將那些細小的寶貝,全又收攏到袋子裏去。
而今,朋友沒有想到,她與身邊的白領們,竟然也開始喝起這種茶,而且,還有一個流行的名字,叫“亮眼八寶茶”。隻不過,他們皆是為了一種減肥保健的時尚,而不像父輩們,單純為了治病。他們還嚐試其他的茶飲,玫瑰,百合,蘆薈,菊花等等。這些據說美容養顏減肥的東西,被他們全部拿來,泡在杯子裏,日日啜飲著,猶如啜飲一杯傷感又氣質高貴的咖啡。
當我好奇地將決明子,倒入掌心,用指尖,微微撫過的時候,二十年的時光,突然就被這種宛若綠豆的綠棕色菱方型草藥,給喚醒了。
我想起的,是家鄉長在荒野裏的一種叫夜合草的植物。它們生在荒郊野外,或者路邊牆根,甚至人家簷下。我去上學的路上,它們在沿途與我作伴。夏天的時候,它們會開出黃色的花朵,滿山坡地看過去,猶如美人頭上的花環。我有時會采摘下這些指甲一樣小的花朵,戴在頭上,或者別在耳邊,而後等著人來誇讚。
但這種植物,伴隨了我整個的童年,卻並不是因為,它們的花朵,多麼美麗,或者妖嬈;而是由於,它們秋天的果實,可以為我換來漂亮的發夾,鞋子,襪子,甚至是裙子。每年秋天來到的時候,我放了學,便將書包一丟,提了大大的尼龍袋子,瘋跑出去,與村裏大幾歲的姐姐們,沿著長長的河岸,或者山坡,采摘夜合草的果實。它們的果實,像是豆莢,細細長長的,包裹著其中小小的顆粒。我有時候會將它們小心翼翼地剝開來,看一粒又一粒的種子,擁擠在一起,在殼裏嬰兒般安睡的乖巧模樣。
我們一路采摘過去,常常就走到了外村的領地上去。我會看到外村裏一樣的牛羊,車馬,田地,我覺得這樣的出行,與去課本上的北京天安門,一樣的興奮,欣喜。我會飛奔在陌生的田間地頭,驚異地看那些新鮮又讓我慌亂的麵孔。我還會偷偷地在背後指點人家,如果那人不小心回頭張望,則立刻小老鼠一樣,躲到姐姐們的背後去。而那些處在花季的姐姐們,則大膽得多,她們唱歌,歌聲熱烈又迷人,總會惹來路邊男孩子們的嘻笑注視。她們從來不像我一樣膽小懼怕,她們戴上招搖的花環,一邊采摘一邊拿眼,斜覷著那路過的男孩。聽見他們“嗨”一聲大叫,則會飛一個白眼,給他們一個驕傲華麗的轉身。
這樣的出行,我樂此不疲,不僅僅是因為,回來將這些種子曬幹了,拿到小鎮上賣掉,可以換來讓父母高興的零錢,更重要的,是我可以飛進田野,做一株自由自在地仰望藍天的夜合草。
我並不知道,這些種子,賣掉之後,可以做什麼。它們對於我來說,除了換來小小的零用,便再無其他的價值。而我的父母,有時候會將它們剝開來,裝入布袋中,給我做成鬆軟的枕頭。我每晚睡在其上,從不會考慮它的藥用功效。我的夢裏,永遠是田野高遠的天空,充滿果實芳香的大地,明淨的小溪,起伏的山嶺,還有女孩子們純美的笑臉。
而這樣一種串起我整個童年的植物,我從來都沒有想到,它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決明子。是我從朋友家回來,路過藥店,去問一個中藥的醫師,他告訴我,夜合草,不過是決明子眾多名字中的一個。就像,一個孩子,他一路走來,會因為乳名,學名,綽號,網名,筆名,藝名,而被不同的人,以這樣那樣的方式,記著一樣。
而決明子自己,它從荒野之中,走進藥店小小的櫃台,這一個行程裏,會不會像我的朋友,想起這個城市的馬路,汽車,行人,影院?或者,像我一樣,憶起麥田,蜂蝶,陽光,雨露,花草,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