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3章 一抹憂傷抵達的月光(3 / 3)

我這才注意到,自己踩著的那片清亮溫柔的光,原來是許多年前,我在鄉下迷戀不舍的月光。想要關閉陽台門的手,就這樣倏然地停住。我在深秋傍晚伴著微弱蟲鳴的涼風裏,注視著那緩緩遊動的月光,穿過陽台的綠紗,爬過雛菊含苞的花朵,遊過雕花的窗欞,撫過臥室潔淨的地毯、壁櫥、床單、棉被,並最終,在一麵寬大的落地鏡前,好奇地停下。

我不知道如何才能一步就跨到床上去,從而將那片柔軟透明的月光,完美地,留在繪有風情花朵的地毯上。最終,我選擇脫掉鞋子,翹起腳跟,輕柔地,淌過月光彙成的溪水。但我還是聽到了水流的聲音,看到溪水般明淨清涼的月光,在我的腳踝處,一圈圈地蕩漾開去。

我的記憶,在涉過那片月光,回身去看的那個瞬間,便逆流而上,回到了許多年前,我嬉戲玩耍的鄉間的夜晚。

我記得深秋的月光下,我穿著薄薄的小衫,奔跑在已經空曠的田地裏,為將最後一車的玉米,拉回家去晾曬的父母,加油鼓勁。我當然是什麼忙也幫不上的,甚至連玉米,也剝不了幾個,便在月亮安靜注視下的玉米堆上,呼呼地睡去。每每都是母親,喊我的乳名,讓我起來喝熬好的玉米粥,我才睡眼惺忪地揉一揉眼睛,眯眼看一看梧桐樹上,吊著的那一輪飽滿瑩潤的月亮,聽一聽角落裏蟋蟀的鳴叫,這才哼哼唧唧地,在母親不耐煩的訓斥裏,踩著被露水打濕的玉米,高一腳低一腳地,去吃因為困倦,而忘記了滋味的粥飯。

鄉下的月光,是有輕盈的翅膀的,它從高高的煙囪,飄到青灰的瓦上,又落在靜默的灶台上,而後融入薄如蟬翼的霜中。它還有清泠的聲音,細碎的,竊竊私語的,微涼的,似夜裏母親哄孩子睡去的小曲,或者路上夜行人清晰短促的呼吸,再或影院散場之後,雜遝寂寞的腳步聲。而月光的味道呢,當然是一盞茉莉茶的淺香,或者晚間青草的香氣,細細的,一絲一縷地,經由那天地間安靜的生命,傳遞出來。

而今我在蒸籠般喧囂巨大的城市裏,已經很多年,憶不起這鄉下的月光。我一直以為,鄉下的月光,它永遠穿不透幽深的地鐵,越不過林立的高樓,飛不進擁擠的公交,跨不進狹仄的樓道;更溶不進,日日奔波在路上無暇抬頭看天的城市人的心中。我在跨入城市立誌在城市紮根的那天起,就不再有抬頭看天上星辰的習慣。我要飛速地向前衝啊,我要趕上那些有房有車的人,我要為加薪提職而埋頭苦幹,我要將別人頭上的光彩,爭搶到自己的身邊。況且,當我在下班後的路上,為鯊魚罐頭般的車上,一個歇腳的位置,而眼神尖銳神經緊張的時候,我怎麼會可能,透過窗戶,看一眼被蛛網般密集的線路,籠罩住的天空,並確認,霓虹閃爍處,究竟有沒有一片光亮,是來自於靜謐的月光?

我將遺忘掉月光的緣由,推給了給我金錢亦給我巨大壓力的城市。我認定月亮不會光顧這片繁華魅惑的地帶,我一心地想著掙到足夠的錢,而後去山水間找尋心靈的寧靜,卻唯獨忘了,如水的月光,它也必如潺潺的溪水一樣,可以毫無阻礙地,穿越山石,叢林,灌木,原野,峻嶺。當它抵達擁塞的城市,並沒有因此,而有絲毫的吝嗇,照例將那清冷的光,蒲公英般,溫柔地,落入每一個角落。它藏在公交飛旋的輪上,落在地鐵出口處濕滑的台階上,隱在下班後窗台那盆無人照管的水竹的葉間,停在一隻流浪狗孤單的眼睛裏,亦流進我入夢後安靜的枕邊。

隻是,我的眼睛與心靈,不是被喧嘩的燈光充塞,就是被俗世的物質占滿,唯獨忘記了,關上白亮的燈,祛除心靈的負累,在某個夜晚,倚在床頭,看一看,那悄悄潛入臥室的月光。

這樣的月光,它從經年的隧道中穿梭而至,抵達我心中的時候,並沒有忘記,給我一抹年少時田野中奔跑,被我絆倒的一株玉米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