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論陳楚淮“新月”時期的話劇創作及其美學價值(3)(1 / 3)

《骷髏的迷戀者》寫一個長年與骷髏為伴、愛骷髏超過一切——甚至女人的老詩人,在晚年孤寂的生活裏,忽出錢雇了一個能彈琴的小姐來家裏彈彈琴。他設想著自己坐在她和骷髏中間聽聽琴聲是很美好的。但這位小姐並沒有應約而來,卻來了死神。這時,因愛骷髏一生而永遠找不到人間樂趣的老人,方強烈地感到紅塵還是值得留戀的,真想“暫時放下骷髏”而在世上再活些日子,可惜為時已晚了。正值此刻,仆人引進來一個街頭賣唱的流浪歌女。

這歌女剛從後麵的紅花山上父親的墳頭彈了一會兒琴、唱了一會兒歌、哭了一陣子回來,這使老詩人很羨慕歌女的父親,就決定把自己所有的家產——包括那一台鋼琴都送給歌女,隻希望自己死後葬在歌女父親的墳旁,到時候也能聽到歌女來墳前彈彈琴,唱唱歌。得到歌女的承諾後,他也就平靜地跟著死神走了。這是一部外在荒謬而內在卻十分嚴肅的象征劇。劇中那位主角老詩人的精神生活始終處在出世與入世、彼岸與此岸、天國與人間、冥界與紅塵之間,冥界陰森卻也安寧,值得去;紅塵喧吵卻也美好,值得留。

這使得這個文本有一個對立統一的生命存在係統。劇作家顯然企圖通過這個係統來顯示一種超越社會層麵的人生通達觀念。這個文本在第一層麵上也走的是新月戲劇路子。卻又比《桐子落》更進一層超越了新月,甚至那一代的新浪漫劇作。《骷髏的迷戀者》的戲劇衝突及其解決所折射出來的,實是一場宇宙生存大通達的把握。對此,我們可以從該劇的兩個核心意象及其形成的意象體係出發來論析。

《骷髏的迷戀者》的第一核心意象是月光。胡誌毅在分析這部劇作時就發現了這一點。他說:“在劇作中,月光的意象也是反複出現的。詩人開始是‘夢見月亮照著我的骷髏,骷髏上反射出銀色的光……’,後來死神說‘當月光照著骷髏的時候,你就死了。’最後出現月亮照著骷髏,死神掀開黑紗的意象。”這“月光”實是個原型意象。在原型家族中,月亮以其在黑夜時發出幽妙的光而具有與死亡發生神秘聯係的象征義,又因月的光照能控製潮汐、氣象和降雨量而具有主宰人類活動及自然運行的象征義;它又因盈虧的交替出現而具有死而複生、生命自然循環的象征義。凡此種種皆來自於原始人所共有的習慣性感應,曆經幾千年的重複,已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而刻印在民族心理中,成為一個特定的思維形態,所以稱之為原型。《骷髏的迷戀者》中“月光”的反複出現,既能激起一種幽渺而神秘的感興,對死亡起一種氛圍渲染的作用,卻也意示著生命演化的命運主宰力不僅主宰著從生到死,也主宰著死而複生。當然,從“月光”的多重象征出發作出這個推論,不免缺乏點文本構成的自身邏輯說服力。那末是否還可以找到與原型論析作配套的根據呢?有!

這就是文本還設置了流浪歌女接過已死父親的琴繼續生活下去的情節線。這一位同一生態環境中的生命賡續者,在月光照耀下操琴送走老詩人,也就補充、強化了如下這一點:正是這“月光”原型,還隱示著生命的死而複生。再說《骷髏的迷戀者》的第二個核心意象,那是“琴聲”。詩人開始時就說:“彈彈琴,看看花,指尖上染著花的香,彈出來的聲音,一定很好聽……”後來歌女說:“在提琴的聲音裏,我忘記了窮苦!”最後是在“歌女操琴”和“歌聲中間”,詩人“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離……開……了!”這裏的“琴聲”也是個原型意象。在傳統詩性文化中,往往以伯牙奏琴、子期聽聞的典故來表示高山流水、知音難求之意。陳楚淮在這個文本中反複提到了彈琴一事,正隱喻著老詩人寂寞的靈魂深處欲求藝術知音。

而一旦求得,死亦無憾矣!而老琴師臨終傳琴給女兒,老詩人臨終贈家產、手稿給流浪歌女,也正隱喻著如下這點:隻要天地間至親、摯情、知音在,人的生死轉化定會很和平、很溫柔也很美麗的。綜合“月光”與“琴聲”再作推延,也就有了一個意象體係。這個體係顯示著這樣一條邏輯延展線:“骷髏伴著詩人-詩人等待月光-月光照著歌女-歌女操起弦琴-琴聲送別詩人-詩人轉成骷髏-骷髏伴著詩人……”

這可是宇宙時空中一個生命不斷更替輪回的生存運行體係。此中透現出來的那一場對生的留戀與對死的向往,意味著生命本體的代代傳承,周而複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