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3章 散文、日記、詩歌、題詞(2)(1 / 3)

所謂山便是桌子。在它們看,桌腳是一條通到山頂的大道,高峻但是廣闊。從山麓到山頂,蠕動著一條黑色的線。它們不慌不忙地爬上去。上山時,它們排好整齊的行列,我留意過,沒有一個品性惡劣的螞蟻,曾在行列中亂擠亂跑。在螞蟻的國土裏也許最低賤的蟻民也知道遵守秩序。這一點,很值得讚美。行行重行行,上山以後,它們還再向上爬,目的地是我的糖缸。它們怎麼知道“山”上有糖缸,我覺得奇怪。也許最初發現糖缸的螞蟻,同哥倫布一樣,是一個有冒險精神的英雄。它發現到這高山上的寶庫以後,再下山來告訴它的親戚和朋友,帶領它們上來做采礦的工作。糖缸中存糖不多,看見這許多螞蟻來做我的食客,我實在無法應付。現在這樣的年頭,人對人也有鄙吝之心,何況對於螞蟻,“遷地為良”,我立刻定下了大計,把我的糖缸移走,放在書架上。這片高入雲霄的地方,說它是摩天嶺,決沒有過分。可是螞蟻對於初步的失敗,並不灰心,再接再厲,它們勇敢地追上去,從桌上——我說從山坪到摩天嶺,是一條狹小的山徑,彎彎曲曲,非常險峻。它們上來又下來,結果安然爬到了嶺背,爬進我的糖缸。看見它們這番堅毅的行動,我對於它們十分讚美甚至於可以說十分欽佩。我再也沒有鄙吝的心,(像雪花融化在陽光裏,鄙吝的心麵對著偉大的精神也被融化了)。我容許它們分食我的白糖。在糖缸裏它們進來又出去,吃一點,拖一點,黑色的線又在山徑上和大道上蠕動著。我留心看著它們看得有味,忘記了正經的事情。

夏天後,天氣漸熱。蜥蜴時常在我的室中出現。這些長尾的動物,似乎不願得到我的交誼。來匆匆,去也匆匆,一現一隱,快得同電光一閃。從東鄰爬到西鄰,不需半分鍾。聽到“刷”的一聲,我抬頭看見它;——瞬間,再來“刷”的一聲,便看不見了。究竟是它怕我,還是我怕它,天知道!

夏天晚上,我總是打開那扇窗子。讓窗子閉著坐在裏麵實在覺得太熱也太悶了。這扇窗很像Epimetheus帶來給Pardora開了的箱子。打開它,吹進了風,跟著進了各種各樣的昆蟲。受光明的引誘,它們在電燈的四周翱翔著跳舞,看著小蟲兒跳舞,小蚊子奏樂。在夏天的晚上,我頗不寂寞。它們跳得倦了,奏得厭了,便停在帳子上麵休息著。一個來了又是一個,越來越多,結果帳子上麵布成一個形形色色的昆蟲展覽會。對於這一個奇跡,我不能不欣賞;我往往拋去了書,躺在床上,望著它們,讓時間在懶惰中過去。小蟲兒在帳上停得久了,也許厭棄那片平淡的地方,便起來在帳中作巡回式的飛行。若使我可以把它們比作飛機,那麼我的麵部,真的說,時常有當做機場的光榮。最使我覺得難受的事,是它們不問我的同意,擅自飛進我的耳中或鼻中。在它們看,也許那兩片地方是深邃的山洞,值得遊曆一番。

上天給我一付適應環境的能力。在那裏住過一兩月以後,心境和來時不同,我再也沒有想到這房間太小太暗太陋。我儼然以哲學家自居,讚美老鼠的技能,欽佩螞蟻的品德,欣賞小蟲的跳舞。雖說屹坐在室內,好像天天遊曆新奇的地方,找到新奇的娛樂。有了老鼠、蜥蜴、螞蟻、小蟲等作伴,我覺得實在沒有理由訴說自己的孤寂。

屋頂上的破洞,地上的低窪,壁上的黴花,從前看見總是縐著眉毛;後來覺得在這些上麵多花心思,有失哲學家的身份,住在裏麵安心得多了,別的多想簡直是自尋煩惱。我在幻想中建築好一座快樂的堡壘。破洞中有雨水流下來,我們想到置身在崖洞中,欣賞著滴瀝的乳泉。低崖上積著雨水,我幻想到應在湖濱,望著落日中的漣漪。

黴花漫延全壁,我幻想到孤山寒梅盛開,亦有色有香,不妨靜對半日。總而言之,陋室中一切陋的,在我的幻想中都化成美的。這沒有別的話可以解釋,我借用Miepn 的詩:

心即是境,境即是心,

地獄天堂,隨心而變。

心常如此,何適不宜。

居此室中,有此心境,自然毫無痛苦。人家說她是陋室,我搖頭而笑說:“居之安,何陋之有?”

注:本文原載於1945年8月1日和8月8日浙江《青年日報》副刊《語林》。

秋蘅室日記

四月二十日 晴

下大決心開始寫日記。

晨起,在校園中徘徊。櫻桃快熟了,像紅的琥珀,掛在樹枝上。

伸手摘下一顆,放在嘴裏。沒有甜味,依舊是酸的,昨天看見樹頭上有幾顆,又紅又大,今天看不見了。大概不是給野鳥偷了去,就是給學生偷去了。

離櫻桃樹兩三步有一株繡球樹。淡綠色和白色的繡球開遍了。

站在樹下,綠葉和白花給我搭一個帳篷,篷上的青天,在葉縫中漏下來,輕快的靈魂從葉縫中升上去,覺得自己是神仙,幻想長上了翅膀,把自己帶到遙遠的地方去。葉上一顆露珠滴下來,落在臉上,一陣涼的感覺。幻想像一陣煙散了。

中飯後下兩盤棋,這差不多成了日常的工作。吃過中飯,碰到仲武就說:“來,殺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