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7章 附文(1)(1 / 3)

《鐵羅漢》序

季思

這是陳楚淮先生的戲劇集,包含三個獨幕劇:《鐵羅漢》、《周天節》、《有刺的玫瑰花》。

記得十五年前我和楚淮同在南京中央大學讀書,他入外國語文係,我入中國文學係;他喜讀西洋戲曲,我偏嗜中國的雜劇傳奇;加之以同鄉和在中學裏曾一度同學的關係,雙方幾乎沒有一天不見麵的。而見麵時談的也往往是戲劇上的種種問題。不過楚淮雖入外國語文係,而中國文學方麵的造詣也很深,對於元明以來的雜劇傳奇,看得尤多。至於我對於西洋戲劇,則除了幾種譯本外,是不能直接閱讀的。這使我對於研究戲劇的興趣,減低了不少。

“民國”十六年,時昭瀛先生在中大開了個Modern EuropeanDrama 的學程,那是外文係選修的,講解全用英語。楚淮堅勸我同選。一天,時先生叫我們預先把劇選中的《娜拉》預備一下,我因為事情忙,沒工夫看。第二天上課時,時先生翻開了劇中的一段,叫我作赫爾茂,一位姓黃的女同學作娜拉,對於台詞,那位女同學的英語非常流利,我則喉嚨裏像夾著塊雞骨頭,常把一句句子斷斷續續的分成十幾段讀,頸子緋紅,額頭汗出,勉強讀完了一段坐下來。從此以後,不敢怠慢,每周總要預備熟一個劇本,到學期結束,居然可以勉強看得下英文戲劇,這實在完全是受楚淮的鼓勵的。

之後,楚淮又和我在中大裏共同發起櫻花劇社,方瑋德、陳夢家都是這社的社員,公演《娜拉》、《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等世界名劇,楚淮初期的作品,《金絲籠》、《藥》、《韋菲君》等幾種,便是這時產生的。那時我一麵從吳瞿安先生治元曲,一麵也試寫話劇,可說是我有生以來對戲劇最熱情的時期,可是因為自己對西洋文學的根基太淺,作品的內容技巧,是遠不能和楚淮相提並論的。

我們快在中大畢業的一年,徐誌摩、聞一多、梁實秋等發起新月社,刊行《新月》雜誌,楚淮更陸續在該刊發表了《水葬》、《浦口之悲劇》、《骷髏的迷戀者》等好幾個劇本,而他的第一個劇本集《金絲籠》,也便在這時由中華書局出版。我則因為自己越來越落後,大學畢業以後,在中學裏教書,更難得到一位像楚淮這樣熱情於戲劇的同誌,對話劇的興趣,逐漸降低。雖然也還斷斷續續的寫了幾個劇本,但連寄給楚淮看的勇氣都沒有了。

楚淮初期的劇本,似乎很受王爾德的影響,對白非常漂亮,情趣非常幽渺,有時簡直像一首長詩。而內容則因為當時風氣,大都是離不了社會問題的。“九一八”以後,我在鬆江女子中學教書,學生們化裝宣傳,找不到適當的劇本,我寫信問楚淮,他寄給我《有刺的玫瑰花》,並說以後將繼續寫和這劇情相近的幾個戲劇合為一集,雖然這戲當時沒有演成功,可是在內容上已看出很大的轉變。

“七七抗戰”以後,戲劇運動一時又熱烈起來,楚淮的《鐵羅漢》便在這時寫成,由溫中劇團搬上舞台,收獲了很大的效果,但我們如拿它同楚淮初期的劇本,如《骷髏的迷戀者》、《紅燈的欄杆》、《沒有破洞的靈魂》等來比較,那幾乎不能叫人相信它是出於一人之手的。

我常常感覺到,要使話劇為今日的大眾所接受,一定要使大眾感到趣味,使大眾能夠了解。要使大眾感到趣味,不得不在劇中加入一些噱頭,而舊劇中的插科打諢,也正大可利用。楚淮於雜劇傳奇本看得很多,像《鐵羅漢》中以王伯達諧忘八蛋,多少是受《綠牡丹》柳五柳車尚思想的影響,如《周天節》劇罰跪偷起一節,多少是受《獅吼記》跪地一節的影響。都是所謂插科打諢的地方。這在自命不凡的讀者,也許會嗤為低級趣味,但當你在舞台上看到時,怕也會不自禁的失笑吧。本來我國論曲,也便有案頭和場上之分,所以《白兔》、《殺狗》二記,列為南戲四大傳奇,而明清以來許多文人學士,卻看得一錢不值。不幸,最初傳入中國的西洋話劇,是在大學裏開學程,供專門學者研究的,人們對於話劇的看法也就兩樣,好像隻有高等華人才配看,才配批評;自然,要他大眾化也就更不容易了。

其次,要使大眾能夠了解,不但台詞要通俗,人物情節尤要單純。浙東一帶民間演劇,常把有類乎獨幕劇的所謂“插出”先演,而把有類乎多幕劇的“正本”放在最後演,可是當“正本”上場時觀眾常要散去了許多,這便可見情節較為複雜的劇本,每不易為大眾所接受,至於人物,西洋許多名劇中主要人物的性格,前後每有顯著的轉變,而中國舊劇中的角色,決沒有以紅麵上場,以黑臉下場的。一般專看字句的讀者,也許在這集子裏會比較喜歡《有刺的玫瑰花》。但如拿到某一大眾場所來公演,無疑的《鐵羅漢》、《周天節》是要收得更大的效果的。楚淮十多年來看過的西洋戲劇名著不下七八百種,其初期劇作,結構之新穎,對白之漂亮,深為聞一多、徐誌摩、時昭瀛諸先生所讚服,而他最近寫的《周天節》,卻像是出於寫《單刀赴會》的關漢卿的手筆,聰明的讀者,不免要罵一聲落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