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當我走進這座房子,關上閣樓的木門,我知道,我就是另一個人了。像身後的夜色,搖曳於這座城市裏的燈光,關上門就不見了。
我脫掉真絲旗袍,脫掉高跟鞋,取下所有的首飾。換上寬大的睡袍,赤腳,走路很輕,在地板上,跟風拂過海麵似的。
這個城市沒有海。但隻要我走進這個閣樓,往舊藤椅上一坐,便會聽到海的聲音。
我已好久沒來這個閣樓了。這座房子以及隔壁的一些舊建築,馬上就要拆了。這裏又會升起新的高樓。搬進新的人。
我已不知道什麼是疼了。趁這座房子還未被推土機推平,我走回這個閣樓,專心清洗一次傷口。
我明白,這不是告別。也不是終結。在這世間上,很多人你無處告別,很多事物也不會有終結。我隻是在這裏,再次聽聽大海的聲音,記錄下海浪已經漫延了多遠?
阿哥,我已在舊藤椅上坐下來。我在等你。我要和你說說話。
我已經感覺到你向我走過來。我仰起頭,看著你。有一份沉重壓過來,壓住我的喊叫。阿哥,我沒有哭。我隻是緊緊捂住了胸口。
我已失去你。失去愛。失去一切。我不要再騙自己,假裝懷著某種希望,不停步地在這個城市裏繼續走。
還是聽我把這七年說完吧。七年的時光,七年的經曆,隻要七天就能說完。不,七個小時就足夠。
這個閣樓是我來這座城市最初的所在,裏麵鎖著我的夢,鎖著我的記憶。路過西湖時,看見荷葉正青,蓮花開得正白,趁天色昏黃,我俯下身摘了一朵下來。攀扯時,用力太猛,蓮花劇烈地顫抖一下,在我手中猛地變成紅色,一滴滴露珠滾落進湖水裏,濺起一道道細微的波紋,像誰的心?
我把蓮花帶回閣樓,放在桌上,花瓣瞬間枯萎,我隻想告訴你:花謝得太快。花謝得太快!
我現在做著夢,發著高燒!我要告訴你,我多麼流連於一個男人的歡聲和微笑。就在三天前,農曆七月七,他為我過生日。他陪我在船上過,隆重得像婚禮。那艘奢華的船,仿佛是他為我製造的神迷的城堡。不,他就是一座城堡。我走進去,卻再也找不到方向和出路,再也找不回自己。
我多麼願意自己從此躲在他的城堡裏,偶爾,閃出身來,把世界看個仔細,然後再回去。哪怕讓我隻僅僅屬於這個男人,我也願意。然而,我卻隻能把懸空的手,無力地向你攤開。我再次承認,是我的虛妄最終毀了我。
也許,也許不是。我記起上船時,我夢遊一般說出母親說過的那句話:"船是飄浮物,在船上慶祝,不吉利。"
當時,沒人答話,若能有人立即應上一句,比如"船不吉利,人大利!"或者說,"風吹太陽曬,黴運就離開",都行,最好的辦法是就近任何一個可摔破的東西:碗、盆子、玻璃杯,拿上一個重重砸在船上,便可破解了這句本來不應點明的話。然而,我記起了母親的話,卻忘了老輩人的教訓。沒有人接任何一句話,也沒砸任何東西。恐怕就是在這個瞬間,船底下正翻卷出一片漩渦的急湍江水,一團肉眼看不見的凶氣悄悄投向了我。
"你的眼睛能代表你說話。"他說這話時,聲音很快,"你藏不住,你的思想,包括你小小的念頭,你的眼睛在告訴我。"我沒接他的話,當時並沒在意他這是在暗示,隻是覺得,在那樣的場合和背景下,他說的任何一句話和任何一個動作,都應當與愛有關。
我的眼睛,我的思想,也都隻是在向他傳遞我內心的愛意。我真的太天真,完全沉醉其中,全然不知一句不經意的話,卻已惹出一場無法化解的禍。
也許,一切都是注定的。
七年前的七月七,你陪我過生日。過完生日,你對我說,"我要去海那邊,我會回來找你。"
第二天,你離開,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那個海邊的山村,鬼氣森森,巫氣重重,我們在那裏出生、長大。然而,我們都沒能記住老輩人的話。老人都說:我的生日不能過,要讓它悄無聲息地流過去,千萬不可驚動它。
從小到大,就連我親生的父親母親,還有弟弟妹妹,他們都對我的生日隻字不提,仿佛根本沒有這個日子的存在。
長大後我才知道,他們不是不知道,隻是故意在避開。村裏的老人都這樣說,在農曆年七月七日子夜時分出生的女嬰,注定是個受難的命。命裏有白狐精相克,對於命裏的男人,注定有情緣,沒福份。
所以我的父親母親,為了我長大後不至於沒人要,不至於嫁不出去,便串通起來合謀要將這個日子徹底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