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2 / 3)

但村子那麼小,家家緊挨著住,誰家的孩子某年某月某日生,誰家的老人何年何月何日亡,人人都記得很清楚,比你自己都清楚。更何況是我這個有著特殊意義的日子。

我記得,在我的每一個生日裏,都能飽嚐到母親抱怨的目光。而父親總是不在家,要麼去地裏,要麼在海上不回來。

據說母親生我的那天,是難產,怎麼掙紮也生不下我。當時她痛不欲生的嚎叫聲,將經驗老到的包生婆都嚇得臉灰白。

從傍晚一直折騰至子夜,我才落了地。母親早已痛死過去,快到拂曉時分,母親的一口氣才慢慢緩過來,喝下父親煮的紅糖水,才恢複一點點力氣,便開口崩出第一句話:"討債鬼"。

我是一隻討債鬼。我來這個世上,是來討債的。我永遠欠母親一筆債。我不知道,這筆債什麼時候才能還清?要以怎樣的方式來還?

我的生日,是母親受難的日子。"曉難"是母親給我取的名字,盡管父親極力反對,母親硬是堅持。我知道她是要我記住那夜的受難。

阿哥,雖然你不是我親生的哥哥,但是,我卻在你那兒享受到了親人般的溫暖。當我孤單的時候,隻有你願意陪在我身邊。

你從來都不在意我出生在那個不吉祥的日子裏。你說,"世界上那麼多人,每個日子每個時辰都有無數的生命誕生,別去相信那些老人的鬼話。"

當我漸漸長大,身體有了曲線,我發現母親眼裏露出輕微的類似於仇恨般的驚恐。村子裏上了年紀的老人開始交頭接耳紛紛議論。他們要求自己的兒子避開我。怕我把災難帶給他們。

而你,隻有你,仍然一直陪著我,從沒想過要離開我。雖然你的母親,一位瞎了眼的善良的老人,對你和我的交往百般幹涉,但你還是偷偷瞞著她來見我。你是個大孝子,然而,你為了我背叛了你母親。

在這個海島上,幾乎全村的男人都靠打漁為生,但你們一家從不下海,也不吃魚。

兒時的我因為好奇,幾次追問你,你都避而不答。每當我問起,你的臉馬上就會變得蒼白而冰冷。

現在想來,那樣的追問,於你多麼殘忍。而你卻從沒怪過我。我看不見你心底裏的傷,卻一次又一次地來碰你的痛處。

我又怎會想到,你的父親就死在海裏,屍骨未還。父親告訴我,失事的那年,你才四歲,而我還沒有出生。所以,對你失父之痛的受難經曆,我不會有記憶。但命運之神竟然將你經曆過的受難,一模一樣地複製到我的頭上。

那一年,我十四歲。台風離預告時間提來前臨,父親的漁船在靠岸之前被掀翻。被打撈上來的父親,睡在村口外的臨時帳蓬裏。

枉死在外麵的人,屍體是不得抬進村裏來的。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從家裏奔跑過去。來不及悲傷,我被巨大的驚恐淹沒。那一刻,我的雙腿在打顫。我甚至害怕朝父親看。父親的魂,再也回不了家,永遠在海麵上飄。

有很多人影圍過來,開始忙碌。也有人在哭。母親也在其中。但我忘了母親的表情。她有沒有哭?有沒有悲痛?我一點都記不起來了。

隻記得那天的父親,他的身體鼓脹著,嘴巴、耳朵、眼睛、頭發,以及他的身體,全是水。

按慣例,死者在入棺之前,親人都得站在跟前去見最後一麵。輪到我時,父親的鼻孔裏流出了血。所有目光都在那一刻釘在我臉上。枉死在水裏被撈上來的人,在他見到最親的最放心不下的那個親人時,會流出鼻血來。

父親他不放心我。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不放心我。我出生在不祥的時辰裏,命裏有狐精相伴。一生下來就被預告災難。

我居然沒有哭。隻是緊緊閉上驚恐的雙眼。整個世界瞬間傾倒,變黑。

那天,是你張開雙臂抱住我。你第一次這樣緊緊抱住我。像抱住所有的過去,抱住所有的悲傷那樣抱住我。這樣的擁抱,刻在我十四歲的記憶裏。就像失父的悲痛那樣,永遠抹不去。

那年之後,我能感覺到你對我的好在加倍。我已離不開這樣的好。直至我二十歲,也就是七年前的那個生日裏,我知道,我們都不能夠離開對方。

但在那天過後,你離開了家鄉,我再也追不上你。

從小到大,我好像都在追著你長大。你比我大四歲。你開始背著書包去上學的時候,我還沒到學齡期,隻能天天跑到你家門口去偷偷等著你放學回家。等到我好不容易挨到上學的時候,你已經上五年級了。我們在同一所小學裏共度的那一年是我最快樂最知足的一段時光。然而,一年之後,你便升了初中。等我上了初中,你已經是高二的學生了。等我上了高中,你已經是大學畢業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