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姬,你看,這座平安神宮是為了紀念當年在京都建都的桓武天皇所建的,神門和外殿是仿照當年平安京的應天門和太極殿。”父親牽著她的手細細解說。
雪姬並沒有心情去看神宮,她鬆開父親的手就跑去看櫻花,神苑裏麵的成簇成簇地開滿了紅色的八重櫻,就連細長的枝梢上都開得滿滿的,那樣絢爛,那樣繁盛,就像是一生的容光都要在這個春天燃燒掉。
“這才是京都之春啊。”雪姬張開雙臂轉起圈來,她穿的是一件淡粉色的中振袖和服,長長的袖擺帶得櫻花花瓣也隨之飛舞,讓她看起來就好像是櫻花精靈一般。
母親在一旁挽住父親的胳膊,笑容裏的溫柔從嘴角一直蕩漾到眼底:“我們的女兒這麼頑皮,以後怎麼嫁得掉?”
父親也是清朗朗的笑:“怕什麼?我伊藤和彥的女兒還愁嫁不掉嗎?”
那樣溫和的聲音那麼近,那麼近,近在咫尺,隻是她卻看不清他們的臉。
眼淚刷地就流了下來,蜿蜒到唇角處,苦澀無比。
雪姬從夢中睜開眼來,周圍仍是漆黑的,她看了一眼案上滴滴答答正在走的夜光小鍾,是淩晨五點多。雪姬惦記著父親,幹脆就站起身來,她簡單地整理了一下頭發和身上的衣服,到門口換了鞋子就往醫院趕。
東方開始有熹微的白,並不十分冷,吹在臉上的風也十分和煦,隨著北半球的夏季的到來,滿洲國裏每一個日本人的心情也都越來越沉重,如今盟軍已經先後攻克意大利的羅馬和德國的柏林,歐洲的戰爭已經全部結束,在太平洋上日本本土之外最後一個衛島衝繩島也已經被美軍攻克,在這個時候,日軍用了最後一招,自殺式飛機,成千上萬的飛機呼嘯著撞上美軍的艦隊與飛機,與美軍同歸於盡。
——死是已經死定了,但終究要做臨死前的最後一搏,雖然沒有辦法選擇生死,但是終究有辦法選擇如何去死。
但是伊藤和彥卻沒有辦法去選擇。
雪姬趕到醫院的時候,卻遲了一步,進入病房的時候,她看到渡邊義昭正在將一張白床單緩緩地覆上父親的臉,她撲上去,慟哭,一遍又一遍地喚著:“父親!父親!”
沒有任何回應,伊藤和彥的表情異常安詳。
一旁的護士拚命將雪姬拉開,渡邊義昭亦在勸她:“雪姬,死者已矣……”
話還沒有說完,外麵就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防空警報聲,有人在外麵驚叫:“蘇聯的轟炸機來了,大家快進防空洞!”
到處都是奪門而逃的腳步聲,到處都是因為恐懼而發出的叫喊聲,還有,到處都是劇烈的爆炸聲。
雪姬仍伏在父親的身上,她仿佛完全沒有看到混亂的人群和外麵爆炸的聲音一般,她仍在喊著:“父親!父親!”
“雪姬!”渡邊義昭抓住她的手臂將她往外拖,四處都是炸彈爆炸的聲音,整幢新京特別市立第一病院的大樓都在抖動,屋頂上的泥沙被震得簌簌地往下落,玻璃也已經被震碎了,他強行拉著她奔下樓梯,終於趕在防空洞的加固的鋼門關上前擠了進去。
防空洞修的並不小,可是裏麵的人被擠得緊緊地貼在一起,孩童啼哭著,女人尖叫著,未滿月的嬰孩在母親的懷抱中不住地抽搐著,年輕的母親將乳頭塞進嬰孩的嘴裏,嬰孩先是大聲地嗆咳了兩聲,漸漸的也就沒了聲息。所有人都心驚膽戰地呆在防空洞裏,但是卻沒有一個人敢去看防空洞的門。
又有一顆炸彈在頭頂炸開,防空洞的鋼門頂端的那個燈泡隨著爆炸聲大搖大擺起來,昏黃的燈光下,每個人的臉上都是慘白無比。雪姬這時才緩過神來,她被爆照聲驚得不住顫抖,有人緊緊握住她的手,那手指非常纖細修長,觸上去是非常冰冷的質感,雪姬抬起頭來,是渡邊義昭,兩人麵對著麵,周圍全是喊叫聲和哭泣聲。
外麵每傳來一聲爆炸聲,防空洞裏的人便是一陣騷動,外麵的爆炸聲越響,防空洞裏的人就越是往裏麵擠,又是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傳來,他們的身體突然被人擠得貼在一起,她感覺渡邊義昭盡力想要和她保持一個距離,卻又被人群把他們壓得擠在一起。
爆炸聲一直持續著,防空洞裏的空氣越來越稀薄,開始有人聲嘶力竭的喘氣,還有更多的人咳了起來,此起彼伏,有腥臭的唾液濺到臉上。
雪姬隻覺得頭昏腦漲,眼前金星直冒,她開始張著嘴,卻怎麼也喘不過氣來,下意識的,她緊緊地抱住麵前的渡邊義昭。
渡邊義昭開始是尷尬地由雪姬抱著,突然也伸出手將雪姬緊緊摟在懷裏。
一九四五年的八月九日,美國朝日本投放了第二顆原子彈,同日,蘇聯出兵東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