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南京的時候已是一周以後,在一個紅霞滿天的傍晚。
謝琛的房子在頤和路,毗鄰紫金山與玄武湖,被湖光山色襯得仿若世外桃源一般,寧靜而美好。
他帶著她進去,在外麵看不出,進了門去,雪姬才發現這園裏竟然裏裏外外,山重水複種的全是江戶櫻花,待到花開之時,必是一朵挨著一朵,一朵擠著一朵吧,想到故鄉的櫻花,雪姬不由心裏一酸,但又強行忍住:“你什麼時候帶我去找哥哥?”
謝琛一怔,但隨即應道:“待到時機成熟的時候。”
“好。”雪姬輕輕的應了一聲,便別過臉去,園中的那些花樹無情至斯,就算今朝的花落了,滿地的殘紅,到了明朝,又會有新的花朵綻放,但是人呢……
房子裏擺了宴,卻沒請陪座,隻有他與她,倒是傭人站了一圈,屏氣凝聲的仿佛一場大戰來臨一般,雪姬也無話可說,草草吃了幾口便推說不適,提前離了席。
有傭人送雪姬回房,房中布置得居然一如她在長春的家中,是巧合吧,她對自己說,他不過一個不可以有感情的間諜,何必為了她而記得那樣真切?
雪姬輾轉一夜,有月光從窗子斜灑進來,涼的似水。
平凡的房子,穩定的住址,這幢小洋房讓她不自主的想到了家,但是自她入住,就再沒見過謝琛。
如此,也罷。
雪姬每日都買來報紙,看著上麵關於戰犯的處置,槍決的日子越來越近,雪姬吃什麼都如同嚼蠟,睡覺也不安穩。
那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因為睡得很淺,所以雪姬一聽到有開門聲,就醒了,有個熟悉到無可回避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雪姬,我們走。”
外頭的街道上冷冷清清的,一個人也沒有,靜到謝琛所開的這輛雪佛蘭的發動機聲都如巨響,雪姬的心越來越緊,每每呼吸,肺裏都難受得很。
伊藤峻太被關在南京老虎橋監獄裏,離頤和路並不遠,隻一會兒,便到了。也不是沒有守衛,但他們見了謝琛,都朝他立正敬禮,由得他們進去。
監牢冰冷潮濕,陰暗處有雪白的沒有血色的手從鐵窗裏伸出來,還喚著:“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越往裏走,越是觸目驚心。
關在監獄裏的囚徒被錐子和針刺得猶如血人一樣,逼供室裏一股燒焦的皮肉的味道,那是用燒得通紅的烙鐵緊緊貼到囚徒的肌膚上所生出的味道,還有的囚徒被吊在牆上,隻綁住兩隻手的拇指,臉都通紅的,那是被辣椒水灌的,更別說那些皮鞭、老虎凳、竹簽……
雪姬渾身顫抖著隨謝琛走到最深處,隔著鐵窗,她可以看到裏麵的男子正是兄長,隻是因為是在深夜裏,她並不能看真切伊藤峻太的衣服原本就是深褐色,抑或那是被血液染就,她忍不住上前用雙手拉住鐵柵欄裏麵癱坐著的伊藤峻太,眼淚不停的往下流。
千言萬語都哽在喉頭,此情此景,她又能說些什麼?
說你還好嗎?自然是不好的,他的雙頰深深的凹陷下去,麵色也是青白的,就仿佛是在水裏泡了幾晝夜的屍體的顏色。
或者說我會救你?又怎麼救?她現在就連牢籠都無法打開,與他相會,也要隔著這個鐵柵欄。
倒是伊藤峻太先開了口,見到來人是雪姬,原本渾濁的眸子忽然也清亮了起來,他微微笑道:“雪姬,是你嗎?你怎麼來了?最近還好嗎?”
雪姬拚命點頭,但是眼淚簌簌的往下落,因為她看到伊藤峻太就算在微笑的時候,臉上也在不經意的抽搐著,那是他不想讓雪姬發現他正在忍受著難忍的疼痛。
“雪姬,細細算來,哥哥和你都快有九年不曾見過了,真想不到雪姬都長這麼大了,真是女大十八變,昔日那個調皮的小雪姬如今愈發漂亮了,看上去真的好像母親。”
伊藤峻太問道,“戰爭結束後,滿洲國的日本人都被遣返回國,你是從東京來的嗎?家中可好嗎?我心裏總是記掛著爐灶後麵的那尊布袋神,你還記得嗎?布袋神共有七尊,每年初午都到神社裏請一尊回來供上,以後逐尊買來添上,如果在這期間家裏死了人,就又從第一尊開始,再逐尊請來,我們家裏本來是七尊都請齊了的,因為母親故去,又都送了回去,次年父親剛請了一尊回來,就忽然決定離開日本去滿洲……對了,雪姬,父親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