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就要到了,金陵城裏隻有冷清的街道和沉悶的空氣。相熟的人們在街頭巷尾遇見,不是互祝新年家庭和睦、人增畜旺,而是互相詢問最新的戰況,詢問有無逃難的打算。
掛著枯葉的樹枝在寒風裏顫抖。汽車開過寂靜的街道,驚起枯枝上的鳥雀,在寒朔的空氣裏撲簌著翅膀,發出淒涼的鳴叫。
坐在汽車後座上,羅卿卿從提包裏取出小鏡子,捋著鬢稍,又審視了一番自己。鏡子裏的自己薄施胭脂,朱唇絳點,修得很齊整的細長彎眉下麵、是一雙著了薄薄的玫瑰色眼影的亮眼睛。臨走時她特意畫了精致的妝彩,選的都是溫暖姣麗的顏色。她希望過一會在機場見到,瞿東風看到的不是她蒼白的臉色,而是她嫵媚的笑靨、奕奕的神采。
即便不少官員已經等候在機場,整個機場還是顯得空蕩蕩的。冬天的陽光蒼白無力,不給人溫暖的感覺,隻讓人覺著天地蒼茫,一切都浸染在銀灰色的寒冷裏麵。
專機徐徐降落。
機艙門被打開,軟梯放下來。瞿東風出現在機艙門前。
站在一片肅穆安靜的廣場上,她仰看著他。她想,他是個沒吃過敗仗的人,以往他從戰場歸來,應該都是掌聲如海,歡呼如潮吧。
她於是讓自己笑起來,摘下紅色的圍巾,朝他使勁地揚了幾下。
站在機艙門口,瞿東風揚了下戴著白手套的手,向迎接的人眾表示了該有的謝意。他走下軟梯,腳步依舊從容,神情帶著一貫的、令人有些莫測的平靜。
她站在迎接隊伍的最前麵。他走到她麵前,一把擁抱住她。
她感到他抱她抱得好緊,他渾身都在輕微地顫抖。
回去的路上,她抓著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讓他摸著裏麵的孩子。他一路沉默。她一路找著話題跟他說話。她隻字不提戰爭,隻說關於孩子的事情。說寶寶如何頑皮,喜歡在媽媽肚子裏耍拳腳。還說,有一次寶寶動得厲害,她就嚇唬說,再不老實等爸爸回來,看他如何教訓你。寶寶居然馬上不再動了,好像真怕了似的。
她說著,就笑了起來。
他忽然攬過她,將她的頭貼在他肩膀上,在她耳邊道:“好了卿卿,不用再勉強自己。我知道我沒用,打了敗仗。你想哭就哭吧。”
她鼻子發酸,喉嚨發苦。可是,最終她還是沒有哭。在這個人命脆危的時局裏,她還能枕在丈夫的肩頭,撫摸著腹中的孩子,感受如此真實的幸福,她隻有感謝上蒼,她沒有傷心流淚的資格。
這是一個北風呼嘯,沒有星光也沒有月亮的夜晚。可是,這不是一個孤單的夜晚。
他欠起身、給她塞了塞被角,隨後把她摟在臂彎裏。他的肩膀露在被子外麵。她怕他冷,把一隻手覆在他的肩膀上。
緊緊依偎的世界裏,夢鄉靠近,殘冬漸遠。誰都舍不得放一絲溫暖逃遁。
窗外的風更大了,象瘋狂的刀刃,象鬼的哭泣。
她聽到他幽長地歎了口氣。她道:“在婦女聯合會,我剛學會一首抗戰歌曲,你想聽嗎?”
“嗯。”
她摟住他,在他的後背上輕柔地拍著,輕聲唱道:
“淡淡江南月,照微波蕩漾,綠柳依依。
溶溶江南月,像嬌嗔的愛人緊鎖雙眉。啊!祖國,我的母親……
我們抵抗!抵抗!抵抗!抵抗強暴的欺淩。啊,祖國,我的母親,你的兒女們要貢獻生命給你。”
聽她說是抗戰的歌,他以為曲調必會激昂有力,沒想到竟是這樣一首抒情委婉的歌曲。被卿卿唱出來,更帶出一種獨特的溫柔純淨。他沉重的內心仿佛終於得到一點點安寧。是的,一次的失敗並不代表真正的失敗。他就不信外敵的囂張、能抵過無數中國人對祖國的忠誠熱愛。
心中略感寬慰,困意隨之襲上來,他閉上眼,嘴角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真好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