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天明躺在後車座上,他睜不開眼,卻看到滿眼烈火,鮮血,滾落的頭顱,燒焦的屍體……經過漫長的痛苦折磨,恍惚之間,他好像脫離了滿身腥血的肉體。遠處,一道巨大的光柱從天而降,那樣柔和安詳。光柱要把他帶往另外一個世界,那裏沒有利益紛爭,物欲橫流;也沒有英雄兒女,恩怨仇情。隻有無盡的平靜,長久的欣然。他想,那樣的世界是他想去的地方。他朝光柱慢慢走去,慢慢走去,隻是,腳步很沉,很重,心裏好像仍有一絲羈絆,斬不斷,理還亂,擾擾紅塵,自己到底在留戀著什麼……
“天明--你要活著。”
耳邊,傳來一聲呼喚,那樣的悲傷,那樣的熟稔。是卿卿在叫他。
卿卿--這個名字,他原以為在內心深處已變得無足輕重,但是,這一刻,竟然如此沉重地敲擊著他的靈魂。令他腳步淩亂,肝腸寸斷。令他不得不駐足,深深回顧。蒼茫人世,那顆迷茫遊弋的心靈、似乎從見到她的那一刻就倏然安住了。上帝把人一劈為二,在尋找的迷途上,他曾經以為她就是他失去的另外一半。他張著缺口,耐心等待,等著和她慢慢靠近。而,等待的結果,竟是眼睜睜看她成為另外一個男子失掉的“肋骨”。
那一刻,知道她愛上了別人,他多麼從容,優雅地送出祝福,慷慨地幫助她得到幸福。可是,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缺口還大張著,流著濃而腥的血。
“天明,求求你,活下去--”
卿卿的聲音已經轉成哽咽,她在為他哭泣。他有幾分懊惱,加快了回去的腳步,不該讓她哭,不應該。他對自己說過,不管得到失去,都要讓她幸福。不能為她留住過往,也給不了她未來,至少,這一刻,他要回去,幫她分擔一些悲傷,哪怕幫她擦一滴眼淚也好。他是多麼不願見到她哭泣……
“卿……不……要哭。”嘴唇艱難地翕張,他慢慢說出這句話。
“天明!你……在跟我說話?”羅卿卿把臉湊近南天明,“再跟我說句話好嗎?啊,不,不,不要講話。要保存氣力。你會好的,很快就會好的。到時候,再跟我說話。說很多話。”
轟炸聖母堂的敵機,不久之後,就發現了這輛飛馳在路上的汽車。立刻嗡嗡地追擊過來,向路麵一連投下數發炸彈。
司機為躲避炸彈,緊急向道邊打把。汽車一下子衝下道路,翻進路邊的土溝裏。
天空濃雲聚集,太陽沒進雲層裏。天氣轉惡,轟炸機放棄了低空偵查掃射,轟隆隆地向遠處開去。
天上落下雪花,南方的冬天暖和,雪落地就化了。
小戰士第一個從車窗裏爬出來。顧不上渾身疼痛,急忙爬向後車門,連聲呼喚道:“南次長!瞿夫人!”
小戰士喊了好幾聲,才聽到後車座上傳來瞿夫人微弱的聲音:“快……救南次長。”
這時候司機也從車子裏爬出來,和小戰士合力把南天明從車裏抬了出來。
司機來拉羅卿卿:“夫人,您還好嗎?”
羅卿卿沒有把手遞給司機,催促道:“我沒事。快,把南次長抬去醫院。”
“夫人,我們怎能丟下您!”
羅卿卿厲聲道:“他命在旦夕,快去!這是命令。”
瞿夫人的口氣堅決,司機和小戰士隻得從後車廂抽出擔架,兩個人抬起南天明向醫院趕去。
羅卿卿強撐著身體,從車裏爬出來。翻車的時候,她頭部受了撞擊,昏厥了一陣。這時候,隻感到頭痛欲裂,視野跟著模糊起來。腿上也疼得厲害,一摸、滿手都是血。
身體一時站不起來,隻好匍匐著、爬到旁邊的樹叢裏。掙紮著坐起來,靠在樹幹上。抬起頭、看到漫天翻飛的雪花,心中突然生出一陣酸楚,好像回到小時候,回到媽媽身邊。她蜷縮起身體,緊緊護住腹部。感到孩子在裏麵輕輕動了下。
一瞬息,她的眼淚刷地掉下來。這時候、才意識到,經過這多變故,這麼多波折,一直伴隨著她,一直跟她不離不棄的,竟是這個孩子啊。原以為最弱小、最嬌嫩的小生命,竟然有這樣堅強的力量。多少次心力交瘁,幾乎放棄,都是因為這個孩子,才讓她咬牙挺了過來。
“謝謝你,我的寶貝……謝謝你還活著,謝謝你沒有丟下媽媽。”她默默地流著淚、用雙臂緊緊擁抱腹中的孩子,感到孩子也在裏麵靜靜地溫暖著她。雪花輕輕地落在身上,卻沒有一絲侵襲的味道。好像一個個跳著舞的精靈,歡欣地從天而降,化進大地的懷抱,化成滋養,等待在來年春天催發出漫山遍野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