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王良讓車給撞了,我準備去看看。
其實王良這人很有意思,其貌不揚,麵孔漆黑,入伍前是成都郊區的菜農,入伍後卻一口一個我們成都怎麼怎麼樣。如果你要問他人民南路有什麼變化,九眼橋現在有幾個眼,他肯定急得兩眼翻白也答不出來。他能到連部當文書,全得力於他那一手好字。他老爸是小學老師,打他七歲起就規定他每天必須寫五篇大字,完不成就棍棒伺候。我看過他出的板報,那字龍飛鳳舞,就是政治部很多幹事也趕不上。聽說他家用賣菜的錢,給他買了一個成都市的戶口。他的目標很明確,爭取三年入黨,回去安排個好點的工作,找一個滿意的媳婦。不過,現在困擾他的最大問題不是入黨,也不是複員以後的工作問題、找媳婦的問題,畢竟還遠嘛,而是他臉黑的問題。
有人說他的臉是遠看像木炭,近看是鋼炭,走近一細看,原來是燒炭的。別人當兩年兵,除了寄回去給家人、朋友、對象的照片外,一本影集應該裝不下了,可他的影集裏就寥寥幾張,還是在新兵連的合影。問他,他才不好意思地說:"臉太黑,照出來不好看。"他想了不少法,比如天天擦增白粉蜜,嚴格按說明操作,一天幾次,搞得整個人香噴噴的。前段日子,不知怎的他又嫌自己的眉毛不好看,全剃了,每天用生薑擦,說是能長出濃眉來。濃眉配大眼,濃眉或許可以長,那大眼睛能長出來嗎?把我們一幫老鄉樂得夠嗆。不過,他為人極耿直,不抽煙、不喝酒,家裏有時還給他寄錢,到月底我們兜裏空空蕩蕩時就去找他,有多少拿多少,如果記起了就還,記不起,他也不討。
那天,我提著一袋水果和一袋罐頭,一走進軍部醫院的二樓,就聽到王良在大聲嚷嚷:"你們什麼態度?我怎麼是在泡病號?我傷還沒有好為什麼要出院?"我快步進去了,看見他正直著脖子和一個女衛生員較勁。他去給連裏買東西,一輛摩托車直衝他前邊的一位婦女撞去,他上前把婦女往旁邊一推,自己卻被摩托車重重撞上。更可氣的是,等他爬起來時,那肇事者早就一溜煙跑了。回到軍部醫院一檢查,右腿小腿和踝關節骨折,馬上住院。
這時王良見我來看望,像見了援兵,說:"小波是政治部的,你來評評理,我傷還沒好就非讓我出院,說我是泡病號。其實我知道是為地方的病人騰床位。"我這時也嚴肅起來,一本正經地說:"軍隊醫院不姓軍,不為軍人服務,眼中隻盯著錢,這種做法要不得的,我要把你們這種行為在報紙上曝光!"那衛生員搞不清我的來路,被我幾句話給嚇住了,聲音頓時小了很多:"曝光就曝光,明明傷好了,還在這裏小病大養泡病號,再說也是科主任讓他出院......"這一下把王良給惹火了,他從床上坐起來,咆哮開了:"我們連裏的事那麼多,我稀罕在這裏泡?稀罕每天看你這張苦瓜臉?"老實人發火就是厲害,如果不是腿還吊著,他說不定就要撲過來了。衛生員也抹開了眼淚。看來隻有我去找醫院領導解決了。
這時,一個個兒高挑,短發齊耳,眼睛大大的,表情有點冷漠的漂亮女軍官過來了,不是胸前吊著的白口罩,還真以為是哪個歌舞團或者演出隊的呢。我腦中靈光一閃:我們一定在哪兒見過,是在哪兒呢?腦子如一台高速運轉的計算機在努力回憶:在基層部隊,女兵都沒有幾個,更不說女軍官了,來軍部見的也不多,肯定是第一次了。可為什麼我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女軍官看了看我,就把衛生員叫到一邊耳語幾句,那衛生員嘟著嘴去了。她這時戴上口罩,端著一個小盤來到王良的床邊,把他那隻吊著的腳輕輕取下,拿起盤裏彎彎的小剪子,一層層剪開紗布,傷口已有些感染,流出了濃血。王良還在嘀咕:"你看嘛,就這樣還說我好了?"我用眼光示意他閉口。女軍官的眉頭這時微微皺了幾下,從一個瓶裏倒出些水來,捧著腳,用小鑷子夾起紗布開始清洗起來,動作小心細致,仿佛捧著的不是一隻腳,而是一件珍藏多年的寶貝。病房裏的其他幾個兵此時眼珠一動不動盯住她,都恨不得她手裏的腳能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