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記者柴靜的十年記錄20(1 / 3)

第十九章 不要問我為何如此眷戀

從進台開始,發生爭執時,陳虻總說:“你的問題就是總認為你是對的。”

我不吭氣,心說,你才是呢。

他說:“你還總要在人際關係上占上風。”

咱倆誰啊?從小我就是弱勢群體,受了氣都憋著,天天被你欺負,哪兒有你說的這毛病?

我采訪宋那年,他十六歲,在抑鬱症治療中心的晚會上參加一個集體朗誦,他分到那句詩是:“這就是愛。”

他臉上表情那個別扭。

采訪時我問他:“你為什麼說這句的時候那麼尷尬?”

他說:“我不知道什麼是愛。”

我用了很大的力氣去準備,跟他一起吃飯、聊天。但第一次正式采訪,還是特別不順,找采訪的地方就花了挺長時間,他不想說心裏的話,我勉強著問,臉上的笑都是幹的。兩位攝像因為機位和光線遇到點麻煩,也有點較勁。心裏的急像針一樣紮著我,我把臉拉下來,說:“不拍了,走吧。”老範是編導。扭著手看著我。

“都不快樂,就不要拍了。”我轉身拉開門就走了。

老範後來控訴過我:“你每次說的話其實都沒什麼,最可怕的是臉色。”

我?我對著鏡子左照右照……我?我不是最恨動不動給人臉色的人麼?每次看到那樣的臉,我都心裏抽一下,緊一下。我?我給別人臉色?

“你……對別人挺好的吧……就是對我。”她一邊說還一邊看著我的臉陪著點小心。

“我真的脾氣不好啊?”坐在車上我猶豫半天,問小宏。

他是我們三個女生——老範、老郝、我——最信任的人。從不解釋自己,也不說服別人,沒見他對誰冷眼,也不搶什麼風頭。小時候被大人戲弄,光屁股放在鐵絲上坐著,疼得齜牙咧嘴還要衝人家笑。節目需要隱蔽拍攝藝校學生陪酒事件時,他作為當時組裏唯一成年男性必須出馬,隱姓埋名偷拍一段。完成任務後,他請陪酒的女生吃了披薩,還一整夜沒睡好,覺得欺騙別人內心不安——就是這麼個人。我們三個女生有不對的地方,他也不責備,他的存在就是示範。

我問完,他想了想說:“你是這樣,別人一記直勾拳,你心裏一定也是一記直勾拳,不躲避,也不換個方式。”

我嘟囔了一下:“我還覺得我挺溫和呢。”

他微笑:“那隻是修養。”

我嚇了一跳:“你知道啊?”

他說:“當然啦。”

他這話給我刺激很大:“你們知道我本來什麼樣還對我好?”他不答隻笑,好像這句話根本不需要解釋。

但我也拉不下臉來向老範道歉。隻好發個嬉皮笑臉的短信過去。

她立刻回一朵大大的笑。我自慚一下。

第二天,再去拍。奇怪,我前一天把采訪都廢了,脾氣那麼急,宋倒沒生我的氣,可能看到我的弱點,有點親切。

這天坐在他的小房間裏重新采訪,光線有點暗,地方也很局促,李季是攝像,說:“別管光線,新聞就是新聞,他就應該待在他的環境裏。”我心裏一下就鬆了。

宋說,他跟父母一起去了友誼醫院的心理治療俱樂部,在現場治療,家長孩子都在。宋和他爸爸坐在台上,柏大夫對他說:“你要把你對你爸的感受說出來。”宋不肯說。

柏大夫說:“說出你真實的感受。”

僵持片刻後,他說起這些年被父親漠視的感受。

“你倒是逃避了,我呢?”他說著說著站了起來。有人要拉他,被醫生製止了。“我恨你。”他捶著牆,臉扭曲了,一呼一吸,胸口劇烈起伏,哮喘病都發作了。

現場一片亂。柏大夫坐著沒動,說:“說出你真實的感受。”采訪時宋的父親跟我說起這個瞬間:“我知道他對我不滿意,但我從來沒想到我對他的傷害有這麼大。”他的眼淚掛下來:“原來我說他的那句話,‘早晚有一天後悔’,現在意識到我這麼做我應該後悔了。對他放棄、漠視。今天這個結果就是當初種下的。”

平靜下來後,父親去了牆邊,拉兒子的手。他說:“這感覺非常奇妙,這麼多年我們都沒有接觸過。”

我問宋這個瞬間,他把頭偏到一邊笑了,說:“哎喲人假了我告訴你。”

“你沒有你爸說的那感覺?”

“沒有沒有。”他不看我。

“你說的是真話麼,還是你隻是不願意承認?”我笑。

“我看著你的眼睛說的話是真的,不看的時候就不是。”他也笑了。

“每個人都會有不夠有勇氣的時候,”我說,“那一瞬間你是不是有些原諒他了?”

他看著我說:“可能是……原諒了吧。”

采訪完,機器一關,我倆對著笑,他說:“我戰勝了自己。”我說:“我也是。”他跟我擁抱了一下,說:“戰友。”

晚上回到家,宋發了一個短信,說他在查一些關於我的資料,看到網上討論“雙城的創傷”時,記者是否應該給小孩子擦去眼淚,有人說這樣不像一個記者。

他說:“我想告訴你,如果你隻是一個記者,我不會跟你說那麼多。”

這個片子剪完第一版,又出了事。

每次看粗編的片子,老範都緊張得把機房的門從裏麵插上,不許別人進來,死盯著我。隻要我看著監視器,她就敏感得像一隻弓著背的貓,頭發都帶著電往上豎著。她就這樣,嬰兒肥褪後,早出落成好看的大姑娘了,還是絕不讓人看她不化妝的樣子。

看這個片時我麵無表情……素來如此。看完我轉頭說了一句:“把采訪記錄給我看看。”

她就炸了:“柴靜,你太不信任我了。”

我莫名其妙:“怎麼了?”

她衝我嚷:“你根本不知道我對你多好。我什麼時候犧牲過你的采訪?”

我心想,這跟對我好不好什麼關係,這是業務討論啊。

她翻臉了,一副我受夠你了我不幹了的樣子。

我回家路上氣恨得直咬牙,喉嚨裏又辛又酸,心想:“愛走走,等將來你吃虧的時候就知道了。”

我承認問她要采訪記錄確實是對剪輯有不滿的地方,但我心想,是因為你的節目好,所以我才用不著刻意表揚你呀,挑點你的錯——那是因為我比別人對你更負責,所以才要求你,希望你更好。

我倆都打電話向老郝投訴,她兩邊勸,也沒什麼用,鬧到不可開交,往往要靠小宏出麵調解。

我在他麵前脾氣更大了:“我就奇了怪了,這麼點小事,就跟我過不去?”

他說:“沒人跟你過不去,是生活本身矛盾密布。”

我不吭氣了。

他從來不指責我們中的誰,有次說起小時候家事,他家三兄弟,母親承擔生活重壓,脾氣暴躁,常常打他們,下手不輕。他說:“每次她發火我都害怕,立刻認錯。”

我以為小孩子怕挨打。

他說:“我怕她生氣,氣壞身體。”

我用那個口氣對老範說話,還有個原因,是覺得她素來沒心沒肺,跟誰都嬉皮笑臉,小甜嘴兒,愛熱鬧,一點點大就跑工地上找個鐵棍子拿手裏,對民工大叔們說:“我給大家表演十個節目。”

用同事楊春的話說,十處打鑼,九處有她。

我送過她一副藍寶石耳環,她成天掛著,擠地鐵被一個人扯了一下,直接把耳垂扯豁,耳環也掉了。我聽說了,眯著眼嘴裏噝噝直抽涼氣,兩天後一見麵,我先扒拉開她頭發想看看傷情,發現耳環已經在剛愈合一線的小豁口上懸著了。所以我對她比起別人格外不留心,覺得她皮實,怎麼都成。有次我們在賓館坐電梯,我突然發現,她惡狠狠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特別猙獰。

我吃一驚,她平常從來沒這表情。

後來才發現,每次隻要路過鏡子,她唯一的表情就是這副仇恨自己的樣子。我實在忍不住了:“難道你這麼多年就認為自己長這樣子麼?”

她吃驚得很:“難道我還有別的樣子麼?”

有次陳威給她拍照片上內刊封麵,拍了很多張,別的都巧笑倩兮,隻有一張是她當時看見了鏡頭上自己的倒影,立刻怒目而視。結果她非要選這張當封麵。老郝死勸她,她急了:“你們愛選哪張隨便吧。”轉身走了。

我倆才知道她是認真的,她認為真正的自己就應該是在鏡子裏看到的那樣,蒼白憂鬱,自怨自艾。每次她這麼說,我跟老郝都笑得直打跌,至於她為什麼要這麼看待自己,我沒問過,也不當真。爛熟的人,往往這樣。每次一看見她這個表情我就嗬斥她,胡嚕她的臉:“不許!”

但幾年下來,這個根本改不了。做宋這期節目時,她讓那些得抑鬱症的孩子看自己手上的煙疤,一副“我也有過青春期”的悲壯。我一開始當笑話聽,後來有次看過她胳膊,抽口冷氣,氣急敗壞:“不許!”小宏對她隻是溺愛,隻有我問他,他才說:“範的內心有一部分其實是挺尖銳的。”一副心疼的口氣。他不責備她,也不要她改變,隻是過馬路的時候輕扶著這姑娘的胳膊——因為她永遠在打電話,完全不顧來車。

那天看老範的粗編版,其實挺觸動我的,隻是我沒告訴她。有一段紀實是我采訪完宋,兩天後,他要正式登台朗誦。當天他爸說好要來,臨時有工作沒來。他急了,又捶著牆,不肯上台演:“既然他不來,你說讓我幹嘛來呀?”

他父親後來趕到了現場,說事兒沒處理好,“今後一定改……”

宋打斷他:“能自然點兒嗎?改變也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以前怎麼冷落我的?我不願說,一說就來氣。”

他父親神色難堪,壓不住火,說了句“二十年後你就明白了”,轉身要走,走到門邊又控製住自己。在場另一位帶女兒來治療的母親勸解他,他說:“可能我的教育方式太簡單了,我認為兒子應該怎麼怎麼著。”那位媽媽說:“不光是簡單,不光是家長,不管任何人,你去告訴別人應該怎麼樣,這就是錯的方式。我就錯了這麼多年。”

這話說得多好,我回去還寫進日記裏了。道理我都懂,但隻要落到我身上,工作中一著急一較真,碰到自己認為非得如此的時候,就免不了疾言厲色,而且一定是衝自己最親近的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