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記者柴靜的十年記錄20(2 / 3)

老郝說我。

我不服氣:“那我說得不對嗎?”我心想,事實不都驗證了嘛。“你說得對,但不見得是唯一的道路。”

我一愣,這不就是陳虻說的話?老郝這麼一說,我不言語了。

老範不像老郝這麼硬,做節目時她一吵不過我,就從賓館出走。雨裏頭淋著,哭得像個小鴨子。

我給她發一短信:吵不過可以扭打嘛,凍著自己多吃虧。

過一會兒,收到短信,說:“我在門口呢,沒帶鑰匙。”

門打開,我一看頭發是濕的,小卷毛全粘臉上了,去洗手間找條毛巾給她擦頭:“好啦,我錯啦。”

她哇一聲摟著我哭了,我隻好尷尬地拍著她背。

唉,這輩子認識他們之前,我就沒說過這三個字,說不出口。現在才知道。搞了半天,這是世界上最好聽的三個字。

她讓我最難受的,不是發火,也不是哭,是這事兒過後,就一小會兒,她臉上還掛著哭相,眼睛腫著,天真地舉著一隻大芒果,趴在我床邊一起看網上有趣的事兒,還自言自語:“你說這會兒心情怎麼跟剛才特別不一樣呢?”

我事後問她:“你幹嘛這麼脆弱啊?這隻是工作嘛。”

她說:“因為我在意你啊。”

沒人用這方式教育過我,我當時噎住。

我每每和老範吵架,分歧都是,她時時處處要為我們采訪的人著想、開解。而我擔心這失於濫情,不夠冷靜,覺得工作應該有鐵律,必須遵從,不惜以冷酷來捍衛。

某次采訪一位老爺子,做實業十幾年,掙了幾百億,捐出四十億做公益。他崇拜曾國藩,要“求缺”。閑著沒事的時候,我說你經商很成功,那要你來經營新聞,能做成麼。他認為跟企業一樣,抓住核心競爭力,建立品牌,品牌就是人。我說那負麵新聞你怎麼處理?

他搖搖頭:“新聞不分正麵負麵,新聞的核心是真實。”這句話我早知道,但從他這兒說出來,還是讓我琢磨了很一會兒。

這位老爺子脾氣直,采訪談得差不多了,他直接站起來把話筒拔掉。“可以了。”他說,“柴靜,來一下。”我挺意外,但知道這老頭兒肯定是要講點什麼給我聽,比如像曾國藩一樣指點下別人麵相。

果然。

進他的辦公室後,他就說他懂點看相:“你,反應很快,才思敏捷……但是……”

來了。

“……你有一個致命的缺點。你太偏激,就是你們說的憤青。”他接著說,“偏激就會傲慢,無禮。你很想做事,但要改掉這個毛病。”我想辯解,還算咽下去了,說:“那怎麼辦?”

“多讀書。”老爺子說,“另外,存在即合理,你要接受。”

我回來當玩笑說給她倆聽,結果老郝聽完看著老範一笑,老範也看著老郝一笑。我氣得:“我有那麼偏激麼?”老郝安撫我:“倒沒有……隻是有點好勝。”我讓她舉例子,她說:“比如說,我覺得你不太在意別人的片子。”

我想說我怎麼不在意了?想了想開會的時候評別的小組的片子,我幾句話就過去了,或好或貶,都隻是結論,詞句鋒利,好下斷語,聽完別人不吭氣。我自認為出於公心,但對別人在拍這個片子過程中的經曆沒有體諒,我不太感受這個。

老範評片子時,永遠讚美為先,處處維護,我有時覺得她太過玲瓏。共事幾年後,同事聚會,李季喝了點酒,握著她手,說了一句“原來以為你……”他頓了一下沒說下去,接著說:“幾年下來,你是真他媽純潔。”

純潔,哎。

她純潔,心裏沒有這個“我”字,一滴透明的心,隻對事堅持。而我說道理時,往往卻是“應該”如何,覺得自己掌握了真理,內心倨傲,隻有判斷,沒有對別人的感受。

陳虻以前要我寬容,我把這當成工作原則,但覺得生活裏你別管我。他老拿他那句話敲打我:“如果說文如其人的話,為什麼不從做人開始呢?”

我聽急了:“我做人有自己的原則。”

他氣得:“你覺得你特正直是吧?”

“怎麼啦?”

“我怎麼覺得你的正義挺可怕呢?你這種人可以為了你認為的正義背棄朋友。”

我當時也在氣頭上:“還就是。”

他第一次住院的時候,我和老範去看他,他還說起這事,對老範說我壞話:“她這個人身上,一點母性都沒有。”

老範立馬為我辯護:“不是不是,她對我就有母女之情!”

我勾著她肩膀,衝陳虻擠眼睛。他噎得指著我“你你你”半天,又指著老範對我說:“她比你強多了。”

我不當回事兒。

有次采訪一個新疆賣羊肉串的小販,跟他一塊吃涼粉,他說當年一路被同鄉驅趕,腳被拴在電風扇上絞斷了,在貧困山區落下腳接來親人=親人卻為獨占地盤,對外造他殺人的謠言,我說:“不會吧?真的嗎?”他把筷子往碗上一放,看著我說:“底層的殘酷,你不理解。”我啞口無言。在電視素材裏看見這段鏡頭,心想,這女同誌,表情怎麼那麼多啊?聽到自己經驗之外或者與自己觀點相悖的意見,她臉上會流露出詫異、驚奇、反感、不屑,想通過提問去評判對方,刺激別人,想讓對方糾正,那種冷峻的正直裏暗含著自負。

這女同誌原來是我,那些表情原來就是我在生活裏的表情。

這大概就是老範說的“臉色”。

唉。坐在電視機前,居然才把自己看得明明白白。

批評別人的時候,引過顧準的話“所謂專製,就是堅信自己是不會錯的想法”,這會兒像冰水注頭——天天批評專製,原來我也是專製化身。

我上學早,小矮弱笨,沒什麼朋友,玩沙包、皮筋、跑跳都不及人,就靠牆背手看著。

課堂上老師把“愛屋及烏”讀成“愛屋及鳥”,我愣乎乎站起來當眾指出。老師臉色一沉,說話難聽一點,此後我就不再去他辦公室。朋友間有話不當心,刺到痛處,就不再交往。十幾歲出門讀大學,不習慣集體生活,與同寢室的女生都疏遠,天天插著耳機聽收音機一如果當時有這說法,大概也可按“收音機癮”收治我。

偶然,遇到一個女生在水池洗頭,她胳膊有些不便,我順手舉起盆給她倒水衝洗,她神色奇異:“原來你對人挺好的。”

“我?”我莫名其妙,我什麼時候對人不好了?

“你挺容忍的。”她說,“但你心裏還是有委屈。”

這話說得我一怔。委屈,這個詞,好像心裏有一隻捏緊的小拳頭。

日後工作上學,換了不少地方,去哪兒都是拎箱子就走,不動感情,覺得那樣脆弱,認為獨立就是脫離集體,不依不附。親近的人之間,一旦觸及自尊心就會尖銳起來,絕不低頭。我做宋的那期節目,多多少少是投射自己的青春期。

隻有到了“新聞調查”這幾年,我們組幾個人,一年到頭出差待在一起的時候比家人還長,簡直是從頭再長大一遍。老範和我都貪睡,不吃早飯,但她每天早起十幾分鍾,不開燈先洗完臉,就為了讓我多睡一會兒。洗漱完一開門,一袋蛋糕牛奶掛在門把手上,還燙著,是李季掛在那兒的。這大個子從來不多話,但眼裏心裏都有。我的腰坐的時間長了有點問題,去農村坐長途車,席鳴給我在出租車的後座上塞個賓館的白枕頭。在地震災區沒條件洗澡,每個人一小盆水,我蹲在泥地上,小畢拿隻一次性塑料杯子一杯一杯舀著溫熱的水給我衝頭。早春到南方出差,細雨裏,街邊老人蹲在青藤籃子前賣蔟新的白玉蘭。小宏五毛錢買一小束,用鉛絲捆著,插在小賓館漱口的玻璃杯裏,讓我放在枕邊,晚上一輾轉,肺腑裏都是清香。

采訪前,我常黑沉著臉,誰跟我說話都一副死相,心裏有點躁時更沒法看,陳威把他的不鏽鋼杯子遞給我,“喝一口。”我撲哧樂了,接過來喝一口,遞還他。他不接,說:“再喝兩口。”

熱水流過喉嚨,臉兒也順了。

沒工作的時候,老郝拿碎布頭縫個花沙包,五六個人去天壇,天空地闊,玩砸沙包。老範在邊上吃老郝炒的芝麻麵,像個花貓滿臉都是……原來大家童年都寂寞。

年底我生日,老郝開了瓶酒,做了一大桌菜。吃完飯,燈忽然黑了,電視上放出個片子,是老範瞞著我,拿隻DV到處去采訪人,片子配了我從小到大的照片,還有音樂和煙花。我是真尷尬,這麼大了,沒在私人生活裏成為主角,這麼肉麻過。

最後一組鏡頭,我差點從沙發上滾下來,是我媽!這廝居然到我家采訪了我媽。我媽戴隻花鏡,特意吹了卷發,拿著手寫的綠格稿紙,很正式地邊看邊說:“媽媽真沒想到,小時候孤僻害羞的你,現在做了記者這個行業,小時候落落寡合的你,現在有這麼一群團結友愛的好同誌……”

我一邊聽,惱羞成怒地拿腳踢老範。小宏一手護我,一手護她:“好了好了,踢一下可以了。”老郝拿個紙巾盒等在邊上,擠眉弄眼。

他們對我,像絲綢柔軟地包著小拳頭,它在意想不到的溫柔裏,不好意思地笑起來了,生鏽的指節在嘎吱聲裏欲張欲合,還是慢慢地有些鬆開了。

老郝批評過我不看別的組片子後,節目組裏片子我都盡量看,別的電視節目也看,看時做些筆記,一是向人學習,另一個第二天開會發言,才能實事求是,對人對己有點用處。對自己節目的反思也多了。

白雲升負責策劃組開會討論節目,聽完了對我莞爾:“覺得你最近有些變化。”

唉,這麼大歲數了才有。

我在日記裏寫:“一個人得被自己的弱點綁架多少次啊,悲催的是這些弱點怎麼也改不掉。但這幾年來,身邊的人待我,就像陳升歌裏唱的,‘因為你對我的溫柔,所以我懂得對別人好’,能起碼認識到什麼不好,最重要的,是能以‘別人可能是對的’為前提來思考一些問題。”

年底開會的時候,我向組裏道歉:“不好意思啊平常太暴躁啦。”

大家笑,好好,原諒你。

我又不幹了:“喲,我就這麼一說,你們真敢接受啊,誰敢說我暴躁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