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記者柴靜的十年記錄20(3 / 3)

他們哄笑。

後來送我一副對聯:“柴小靜,勇於自省,永遠任性。”

宋成年之後,我與他在柏大夫那裏見過一麵,柏大夫說她一直有件後悔的事。當年父子倆在台上,宋當著眾人麵喊出“我恨你”時,她應該“托一下”這位父親。

意思是她當時應該讓男人講一講他的“無奈”,作為兒子,也是父親,被兩種身份卡住時的難堪和痛苦,讓雙方有更多的理解。每個人都是各種關係裏的存在,痛苦是因為被僵住了,固定在當地,轉不到別人的角度去體會別人的無助。

我聽到她說,也有一些懊悔,拍那期節目時,我才二十多歲,也還隻是一個孩子訴說自己委屈的心態,並沒有去體會那個父親的困境。

柏大夫聽了微笑著說:“你那時很內向,看你眼睛就知道。”

她忽然開口說起自己。三歲之前,母親把她寄養在別處,帶著姐姐生活,重逢後她覺得母親不親,覺得母親更喜歡姐姐。五十年過去了,她養兩條狗來修複自己的創傷,“因為那個不公平的感覺一直在”。原先那隻養了六年的狗叫小妹,總是讓她抱,趴在懷裏,新來的流浪狗妞妞在旁邊眼巴巴看著,她想放下小妹來抱妞妞,但小妹不肯讓出位置,她放不下來,也就體會了“當年一直跟著母親長大,突然加進一個成員時,我姐姐的難受勁”,知道“在每個角色裏待著的人,都會有很多不舒服”。

她說,知道了這一點,“我就原諒了我母親”。

生命是一個流動的過程,人是可以流淌的。宋現在長大成人,有了女朋友,夾在女友和母親之間,他說多少體會到了父親當年的感受。柏大夫說給他,也說給我聽:“和解,是在心裏留了一個位置,讓那個人可以進來。”不是忍耐,不是容忍,她指指胸口,“是讓他在我這裏頭。”陳虻說“寬容的基礎是理解”,我慢慢體會到,理解的基礎是感受。人能感受別人的時候,心就變軟了,軟不是脆弱,是韌性。柏大夫說的,“強大了才能變軟”。我有一個階段,勒令自己不能在節目中帶著感受,認為客觀的前提是不動聲色,真相會流失在涕淚交加中,但這之後我覺得世間有另一種可能——客觀是對事件中的任何一方都投人其中,有所感受,相互衝突的感受自會相互克製,達到平衡,呈現出“客觀”的結果,露出世界的本來麵目。

二〇〇七年之後,小組裏的人慢慢四散,調查性報道式微,小宏去了新疆,楊春去了埃及,小項天賀小鵬老陳強那時也都離開了“新聞調查”。我問過小項為什麼走,他說:“沒快感了。”他沒有跟大家辭別,選在記者節那天走——“為了記著”。辦公室我漸漸去得少了,都是空落落的桌子。後來辦公室搬到一個黑洞洞的沒日光的大雜間裏,原先台階上一年一標的箭頭,被擦掉了。

老範也去了國外。

一年中我們幾乎沒有聯係。我是覺得她這性格肯定已經打入異國社交界,別拖她後腿,讓她玩吧。我生日那天,她在網上留了個言,說一直沒跟我聯係,是怕打擾我。認識這麼多年了,兩人還是這樣,能把一步之遙走成萬水千山……還好知道出發點,也知道目的地。

我和老郝相依為命,日日廝混。夜半編片子,有人給她送箱新鮮皮皮蝦。她煮好給我送,我衝下樓去接,電梯快要停了,兩個人撒腿就跑。在兩人寬的小街上擦肩而過,到了對方樓下等不著人,手機都沒帶。找個公用電話打手機也沒人接,四顧茫然往回走,一步一蹭走到人煙稠密的麻辣燙攤邊,一抬頭遇上,不知道為什麼都傻乎乎的歡天喜地。

這路如果不拐彎,也不後退,走不了多久。老郝說:“這麼走是條死路。”但她過了一會兒,說:“不這麼走也死路一條。”

那就走吧。

這一年,我的博客也停了。外界悄然無聲,人的自大之意稍減,主持人這種職業多多少少讓人沾染虛驕之氣,拿了話筒就覺得有了話語權,得到反響很容易,就把外界的投射當成真正的自我,腦子裏隻有一點報紙雜誌裏看來的東兩,腹中空空,徒有脾氣,急於褒貶,回頭看不免好笑。

六哥興之所至,每年做兒本好看的《讀庫》筆記本送朋友們,還問:“放在店裏你們會買麼?”

“會。”

“知道你們不會。”過了一會兒,他又捏起小酒杯說,“但我喜歡,又行有餘力,就做好了。”

過半年,他又問:“本子用了麼?”

“沒有,舍不得。”大都這麼答。

他說了一句:“十六七歲,我們都在本子上抄格言、文章,現在都不當回事了。”

他說得有理,長夜無事,四下無聲,我搬出這些本子,抄抄寫寫,有疑惑也寫下來,試著自問自答。閑而求知,沒有了什麼目的,隻是為了解開自己的困惑。眼酸抬頭時,看到窗外滿城燈火,了解他人越多,個人的悲酸歡慨也就越不足道,在書中你看到千萬年來的世界何以如此,降臨在你身上的事不過是必然中的一部分,還是小宏那句話:“隻是生活本身矛盾密布。”

年底,我在出差的車上,接到老郝電話,她說:“我跟你說個事。”我說什麼事兒。

她那邊沒出聲。

電光石火間,我知道了:“你談戀愛了……”

“切。”

“你談戀愛了?”

“你談戀愛了!”

“別喊!”

我了解她的脾氣,沒有確定的把握,她絕對不會說的,這就是說,她終於要幸福了。

六年裏,我倆多少次走過破落的街道,在小店裏試衣服,一起對著鏡子發愁,挨個捏沿路小胖子們的臉,他們衝我們一笑,我們都快哭了。現在她終於要幸福了。

“天哪你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死人,別喊啊,他們要聽見了。”

我掛了電話,給老範發了個短信。她馬上把電話打過來,尖叫:“我明天就要回來。”

掛了電話,車往前開,陳威坐在副駕駛座上,過了一會兒,回頭看著我笑了:“喲,柴記者,這些年還沒見你哭過呢。”

“你管呢。”我抽抽搭搭地說。

老郝結婚的大日子前夜,我倆還在成都采訪孫偉銘醉駕案。

做完要趕當周播。

她問我:“結婚證能不能他一個人去領?”

“滾。”我說,“你明天一早回去,後麵的我盯著。”

等我拍完回去,她新婚之夜也待在機房,一直病著。我給她按按肩膀,又扯過她左手,端詳她手指,玫瑰金。我嘖嘖嘖,她不理我,右手放在編輯機上一邊轉著旋鈕,反反複複找一個同期聲準確的點,已經三天沒怎麼睡了,新郎來送完吃的又走了。

我們工作了一大會兒,我說:“老郝。”

“嗯。”

“老郝。”

“說。”

“將來我要死了,我家娃托付給你。”

她頭都不回:“當然。”

三個月後,我接到通知,離開“新聞調查”。

那天我回來得很晚,電梯關了,我得爬上十八樓。樓梯間燈忽明忽暗,我摸著牆一步一步走,牆又黑又涼。

想起有一年跟譚芸去四川的深山采訪,下了幾十年沒有的大雪,山裏滿樹的小橘子未摘,雪蓋著,我讓張霖站在車上,從樹上摘了幾個。拿在手裏小小鮮紅一粒,有點抽巴,冰涼透骨,但是,那一點被雪淬過的甜,是我吃過的最好的橘子。

中午走到鎮上,水管凍裂,停水了,我們找到一家小館子,讓他們下掛麵,煎了幾隻蛋,又切了些硬邦邦的結著霜的香腸。胖老板娘拿隻碗,紅油辣子、花椒油、青蒜葉子調的蘸料,又抓一把芫荽扔裏頭。

冰天雪地裏,圍著熱氣騰騰的灶,吃點熱乎東西,李季說:“真像過年。”

我呢,在萬山之間,站在肮髒的筲地裏,腳凍得要掉了,深深地往肺裏吸滿是碎雪的空氣,心裏忍不住說:“媽的,我真喜歡這工作。”

現在我得離開了。

我從此再也沒有去過調查,跟同事們也沒有告別。能說的都已知道,不能說的也不必再說。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老郝,她從那以後,沒有再與出鏡記者合作,萬水千山獨自一人。但這話我倆之間也說不出口。

我在別的節目工作很久後,新聞中心的內刊讓大家對我說兒句話,調查的人把對我的話寫在了裏頭。陳威沒寫,發了一個短信給我:“火柴,什麼時候回來?”

我說:“等著,放心。”

他說:“不放心。”

我不知道怎麼回。

內刊上有老郝的一句:“她是我迄今為止所見意誌最強的記者,相知六年,真希望再一個青春六年來過,我們再並肩。”

六年……六年前,還是二〇〇四年,大夥都在,不管去哪兒出差,多偏遠的路,外麵雷雨閃電,車裏都是一首接一首的歌。出租車有音響就都跟著唱,沒有音響,就誰起個頭大家跟著唱,不知哪兒來的勁兒,嘯歌不盡,好像青春沒個完。

有一次,出差在哪兒不記得了,薄薄一層暮色,出租車上,我哼一苜歌:“我迷戀你的蕾絲花邊……”

“編織我早已絕望的夢……”有人接著唱。

是小宏。我轉頭看他一眼,這是鄭智化一首挺生僻的歌,我中學時代,一個人上學放學的路上,不知道唱過多少遍,從沒聽別人唱過。

他不往下唱了。

我又轉回頭,看了會兒風景,又隨口往下哼:“不要問我為何如此眷戀……”

這次是兩個人的聲音接下去了:“我不再與世界爭辯……”

我猛一回頭,盯著老範,她個小破孩,連鄭智化是誰都不知道,怎麼可能會唱這歌?

她一臉天真地看著我:“你老唱,我們就去網上找來學啦。”

我不相信。

他倆說:“不信你聽啊。”

小宏對老範說:“來,妹妹,預備……起——不要問我為何如此眷戀,我不再與世界爭辯,如果離去的時刻鍾聲響起,讓我回頭看見你的笑臉。”

他們合唱完了,傻乎乎衝著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