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4章 秦吏(大結局)(2 / 3)

可現在,園囿的圍欄卻已被推倒,大量驪山隸臣和北伐軍功臣住了進去,他們在裏麵建設裏閭,大半上林苑被開墾成良田。

在過去,《為吏之道》教訓秦吏們:需知民能,善度民力。但事實是,秦始皇帝時代,卻從不顧及民生,天下十分之一勞力,一直在路上和邊疆奔波。

朝廷要求官吏、黔首務必遵循法令,但朝廷自己,卻經常喜歡帶頭破壞法律:一年的役期延長到三年,每年一次的口賦,最多時追加了十多次。

喜尤其印象深刻的是,自己入鹹陽為官時,本是春耕農忙時節,可在田地裏忙活的,卻都是老弱婦孺。一問之下,他們才說,家中子弟都去服役了。去的地方五花八門,或是塞北長城,或是張掖西域,或是海東之地,或是江南嶺南,但更多的,還是在驪山和阿房。

可如今,內戰已然停止,匈奴北遁,秦朝已再沒有強大的敵人,所以軍費也在過去幾個月裏瘋狂削減,邊境戍卒數量,不到秦始皇帝時的五分之一,大量人口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土地上。

眼下已是攝政二年夏七月,粟即將收獲,麥子則剛剛種下,田間地頭多是秦人農夫,頭上纏著白色的汗巾在勞作,膀子在炎炎烈日暴曬下,格外黝黑。

但眾人卻幹得很來勁,勞動積極性極高,有車馬過境,也不驚慌,甚至端了碗水來田埂上觀望,詢問喜他們是從何處回來的,麵容從容不懼——這在亂世裏是不可能的,說明關中秩序已安。

喜讓人停下了車馬,討一碗水喝,這位上林的農夫自來熟,開始吹噓起自己入伍參加定魏滅楚之戰的種種,為家裏多掙了一些田畝。

“而且夏公說話算數,該賞多少是多少,哪怕現成的田不夠,也可在關中園囿裏開新田,不會像先帝那樣,最終騙了吾等,將子弟打發到邊塞去。”

喜頷首,順便問了問他們的租子。

農夫伸出了一個手指頭:“五一!聽說來年還會再降,低到十一!”

“十一之租?”

喜有些驚訝,他先前聽聞,黑夫將關中租子定為五一,相較於秦始皇帝時的泰半之租已是極低,沒想到重新一統天下後,還真就要變成十一了……

這是什麼概念?儒生吹捧三代之治時有句話:“王者十一而稅,而頌聲作矣!”

黑夫這是在朝三代看齊麼?他是真的鐵了心,要做聖人啊。

喜又問了問賦怎麼個收法,聽聞孩童口錢較以往減半,官府鼓勵生育。如此低的租賦,更有官吏以農家最好的技術教之,這恐怕就是農夫們如此積極耕作,話語裏多是擁護新政府的原因吧。

喜點了點頭:“輕徭薄賦,黔首是樂。”

這是天才人曾苦苦期盼,但秦始皇帝未能兌現的夢想。

倒是被黑夫做到了。

當他們穿過長安鄉,抵達灞橋時,發現在商賈往來不息的木橋旁一裏位置,大批工匠和官吏在此聚集,手持尺矩,還有新做出的測繪工具,站在水邊測量爭論著什麼……

恢解了迷:“這是要在灞水上,修一座石橋。”

灞橋一直是木橋,夏秋容易被衝毀,所以在少府的提議下,決定造一座前無古人的石橋,橫跨灞水,讓它能長期固定,使兩邊交通往來無阻。

而工匠們要運用的,自然是來自阿房宮內,主要由墨家弟子組成的“工學”博士的最新成果,關於墨子力學三定律,關於建築保持平衡穩定的秘密……

隻是到底是修一座平橋還是更加大膽的拱橋,尚有爭議。

至於修築石橋所需的材料和錢帛?

工匠們理所當然地說道:“用築驪山陵剩下的邊角料啊,那兒堆積如山,都足夠將關中所有河流,都建上一座石橋了!”

“若是當年秦始皇帝時的能工巧匠,都能用在這方麵,就好了。”

對此喜不由惋惜,大批手藝卓越的工匠,都已經被胡亥所屠戮,死在了他們親手修築的秦始皇陵地宮甬道裏,他們很多是曆代單傳,手藝很可能就此湮滅……

“若是他們能活到黑夫掌權的時代,就好了。”

對黑夫所作所為,早在問那句話前,通過親耳聽,親眼看,喜其實早已明了。

而現在,更是越來越清晰了。

但他心裏,依然有一個沒有解開的結……

過了渭橋,已經能隱隱約約,看到東方驪山高大的身影,再繞過鬆柏依依的驪山,喜此行最重要的一站,秦始皇帝陵,便到了

“陛下。”

遠眺如覆鬥倒扣在地上,高大如一座金塔的始皇帝陵封土堆,喜朝它下拜,三叩其首,拱手啞著嗓子道:

“臣,回來看你了……”

……

喜的一生命運,與這個時代,與始皇帝在位時間是相始終的。

雖遭謫貶,可當喜在西域的龜茲城,從東方來客那兒,證實始皇帝死訊時,卻痛哭了一場。

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到喘不過氣,然後就開始吐,先吐這頓的,再吐上頓的,最後是黃膽水,將士卒們都嚇呆了。

說來真有點諷刺意味,始皇帝信任胡亥、信任李斯,將江山留給了他們,結果一個胡作非為,另一個則轉頭賣了社稷,而世間為他的死而感到悲哀的人,除了扶蘇、黑夫外,竟然是那個痛罵過他,又被他趕跑的喜。

哪怕從前父母逝世,喜都沒哭得這麼傷心過。

不隻是為人臣對君主的哀悼,更是對始皇帝的惋惜。

“陛下他,再也沒有機會,挽回那些晚年犯下的錯了……”

而喜也有種預感,隨著始皇帝去世,早已如同沸鼎的天下沒了蓋子,定會動蕩不寧。

好在,另一位鐵腕人物橫空出世,將已四分五裂的江山,再度凝聚起來。

時至今日,當喜擺在始皇帝陵腳下時,更能深刻感拜到,始皇帝,的確已赴黃泉,從來沒安分過的皇帝,此刻卻安安靜靜地躺在地宮裏,對地上發生的事置若罔聞。

他終究是沒能等到西王母,未能長生不老。

帝王將相,不論功績多高,權勢多大,也有腐朽的一天。

蒿裏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

喜不由有些感傷:“人生不滿百,哪怕偉大如始皇帝,也難逃此數。”

連秦始皇帝都倒下了,那這世上,有什麼是能夠長存不死的呢?

喜在秦陵腳下,想起了在杜亭裏,與黑夫的後半段對話。

“製度!”

當時黑夫如是說。

“君主會一代代老去,死亡,帝國也會衰敗,腐朽,改朝換代。”

“但一個完善的製度若能推陳出新,便能超越一姓一氏的局限,不會輕易腐朽!”

在那間亭舍,帝國最基層的單位中,他們談的卻是無比宏大的命題。

“中原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於殷、周之際。周朝改變了夏商的製度,從兄終弟及,變為父死弟及、從尚鬼崇巫,變為民為神主。這一切,都源於周公作禮,用宗法來維係天下,後來周朝雖然衰敗,但周的製度,卻在十二諸侯中延續,再傳遞給七大戰國。”

“盡管世人皆言禮崩樂壞,但周製的影響,依然刻在骨子裏,時至今日,仍有人念念不忘……”

“而如今,又是一大變局!周秦之變!”

“秦製由商君肇始,而後人用了百年時間來摸索,最終由始皇帝落成,雖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卻也是放眼古今,最好的製度了!”

“而這個製度關鍵之處,上有能穩定傳承的皇帝,中在於集權的朝廷,其基石,則是完善的律法,還有千千萬萬個,如你我當年一樣,奔走於基層的小吏。”

“所以,喜君問我還是不是秦吏?”

“說實話,這天下若無我,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保住了大秦的人,是我。功臣們不斷對我歌功頌德,將我說成是五百年一出的聖人,希望我能取代秦。”

黑夫看向東方:“但我不會踏出那一步,我曾對人起過誓,說這一生,都會以秦吏的身份,善始善終。”

“可我卻不能保證身後事,新的大廈已經建成,棟梁換了個遍,後世的繼業者,若想給這廣廈換個牌坊,已不是我能控製的,若是強求,反倒會再度生出亂子來。”

中國很特殊,上麵的皇帝,那一家一姓可以換。

但隻要有三樣東西不變,這文明便不算亡。

下層建築,百姓生計不能絕。

上層建築,政治製度的傳遞不能有大動蕩。

空中樓閣,那些文明的精華,諸子百家的餘韻,能一代代保存!

若能如此,這個文明,便永遠不會亡!

這才是黑夫拚搏一生,想要維護的寶藏……

“所以,縱我以秦吏自詡,但今日之人,後世之人,恐怕他們仍說,黑夫名為秦相,實為秦賊!黑夫之心,路人皆知!”

他攤手道:“我不欲強辯,非要為自己立牌坊不可,反正這二十年來,違法亂紀,以權謀私,亂臣賊子之事,我做了很多,謀殺大臣、無恥奪權、以下克上,一樣不少。”

“我未能如秦始皇帝希望的那樣,做一個乖乖死去‘武忠侯’。”

“也未能如那諸多嬴姓死忠,公族貴胄希望的那樣,做一個最終大政奉還的裱糊匠。”

“我隻是覺得,我這一生,雖最終難以守住‘秦’字,但我,至少還能守住‘吏’字。”

“吏者,民之懸命也,這句話,是喜君告訴我的。”

“從與喜君相遇到現在,黑夫敢說,自己的所有行徑,無愧於人民!”

“所以,我是否還是秦吏,真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這個可能會被說成秦賊,被‘忠臣’們暗暗謾罵,口誅筆伐的人。”

“他卻會改善秦製,建立一個,能讓‘秦吏’,不,嚴格來說,是法吏源源不斷的製度!”

“這世上不缺吏,但喜君,仍缺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