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者,天下程式也!”
它代表了一種理想,一種從商鞅時代,延續下來的理想。
它能讓手中有劍者不敢造次。
它能讓權貴不敢肆意欺辱庶民。
它能讓卑微的士,也通過軍公爵,擁有上升的渠道,不至於階級固化。
它讓妄圖分裂祖國的暴徒,難以得逞。
“可它已經被破壞了。”
黑夫不吝承認這點。
“始皇帝做了表率,而我,還有那些所謂的‘英雄豪傑’,給了它最沉重的一擊。”
“重建,談何容易?我得從頭開始,從徙木立信的那一刻重新開始。”
“所以我需要喜君!需要一個,能像商君那樣,帶給天下公正的人!”
“喜君,你我終有一死,而寫有律令的竹簡紙書,也終究會腐朽。但我希望,改善後的秦製,這律令背後的精神,卻能傳承下去!延綿後世千年!”
“能延續多久呢?”喜反問。
當時,黑夫指著亭舍外麵的鬆柏自嘲道:“至少能活,一棵鬆樹的壽命罷?”
想起那些對話,老邁的秦吏站在始皇帝陵前,風拂動了他頭上的幘巾。
哪怕是頹然西謫時,喜也堅持地對嘲笑他的人說道:“在這大秦四十郡,數百餘縣,定還有人恪守著為吏之道,肅然恭儉,莫不敦敬。世道縱然暫時變濁,隻要這些真正的秦吏尚在,它終歸,還有變為皓皓之白的那天!”
現在,等待多年後,那一天或許真的來了。
雖然這所謂的新秦,仍有許多不足:官員隊伍有很大缺口,關東尤其缺少幹吏,地方勢力虎視眈眈,希望篡奪勝利果實。律法也不夠完善,一些地方過於輕,一些地方又過於重。腐化的種子已在再一統的功臣裏萌芽,地方法官良莠不全,有背景的殺人者本該伏法卻依舊逍遙法外……
“但律令,法吏,不就是用來防惡杜患的麼?”
他們是迅捷的狸貓,捕捉那群流竄的碩鼠。
也是看家的犬,對著摸索的賊徒放聲狂吠。
是統治者擦去黑惡,讓天空再度變得潔白的抹布。
沒錯,是工具。
但也永遠不能缺席!
對這場訊獄,喜心裏,已經有審判結果了。
令史斷案,從來不是看一個人自己怎麼說,而看他怎麼做!
“去稟報攝政,喜願為禦史大夫。”
“在去黃泉見始皇帝,見諸多同僚袍澤前,我這把老骨頭,還能為這天下,為秦製的延續,做最後一點事!”
……
喜的旅程,仍未結束,他繞過了高聳的秦始皇帝陵,來到了陵寢的東邊,這兒的地下,是哪怕兩千年後,也仍被譽為奇觀的兵馬俑。
大多數兵馬俑,早在胡亥掌權之時,便已填土封閉,喜隻能想象,想象地下的兵馬俑一行行,一列列,十分整齊,排成了一個巨大的長方形軍陣,真像是秦始皇當年統率的一支南征北戰、所向披靡的大軍。
不過,倒是有兩處,是還能俯瞰的,原來近日,夏公讓人將那些被胡亥殘殺的宮女、工匠另行安葬,在空落落的陪葬坑裏,又開了兩個俑坑,作為替代,也權當是天下再一統一周年的慶祝,獻給始皇帝的最後禮物……
有了黑夫給的符節,喜才得以湊近參觀。
第一個坑比較小,而且俑做得很清奇,卻見隻有十餘個俑,手裏所持都是喜走東闖西這麼多年來,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武器。
卻見一衣著為上造的秦俑趴在地上,額頭纏著草木的冠,身上蓋著偽裝用的蒙皮,手持一根長長的棍子,有兩支架固定於地,指頭扣在類似弩機的懸刀上,眼睛湊在棍上一圓筒前,凝神望著遠方……
又有一短須的秦俑,將一前端尖銳的武器扛在肩頭,單膝跪地,似乎已瞄準了遠方的敵人陣地。
亦有一濃髯秦俑,看體型是個八尺大漢,手裏拎著巨大的多管武器,看著好似近來軍中常用來在夜裏傳訊的“煙花”綁在一起,光看架勢便十分威猛。
位於後方的秦俑手持喇叭,昂著胸,仿佛正在深深吸氣,吹響一曲衝鋒的號角。
最前方的屯長俑,則一手持形製酷似弩機,卻無箭矢,反倒是一根粗管的武器,一手招呼士卒們向前進攻,表情惟妙惟肖……
喜看得莫名其妙,一問主管此地的少府官員才知道,這些秦俑,都是攝政夏公親自畫圖,讓人照做的。
“夏公說,這是未來千年後軍隊的模樣,讓人做了埋入土中。”
不隻是大狙、rpg、加特林、AK,黑夫還打算等十周年的時候,搞一個坦克、摩托、自行車組成的“車馬俑”方陣,給秦始皇帝送去開開眼界……
現實裏造不出來,造俑還不簡單?後人若是挖出來看到了,準保驚掉眼珠子。
當然,還要埋一些從泰西流傳來的各路女神雕像,什麼赫拉,雅典娜,阿爾忒彌斯,甚至是身毒那些怪模怪樣的神明,都要給始皇帝燒一點。
畢竟老爺子好這口。
反正喜左看右看也看不明白,隻暈乎乎地,來到了另一個俑坑。
這兒倒是沒玩那麼多花樣,隻是成排成行站立的俑,少府官員說,這大多是胡亥政權覆滅前,沒來得及封土的,攝政又讓人加了上百尊進去。
卻見將軍俑身材魁梧,頭戴鶡冠,身披鎧甲,手撐寶劍,昂首挺胸。那神態自若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久經沙場,重任在肩。
武士俑平均身高八尺,體格健壯,體形勻稱。它們身穿戰袍,披掛皮甲,腳登前端向上翹起的戰靴,手持寒光閃閃的戈矛,整裝待發。
騎兵俑上身著短甲,下身著緊口褲,足登長靴,右手執韁繩,左手持弓弩,好像隨時準備上馬衝殺。
馬俑與真馬一般大小,一匹匹形體健壯,肌肉豐滿。那躍躍欲試的樣子,好像一聲令下,就會撒開四蹄,騰空而起,踏上征程。
他們是這時代工匠技術登峰造極的體現,色彩鮮明,神態各異:
有的頷首低眉,若有所思,好像在考慮如何相互配合,戰勝敵手;有的目光炯炯,神態莊重,好像在暗下決心,誓為秦國統一天下作殊死拚搏;有的緊握雙拳,好像在聽候號角,待命出征;有的凝視遠方,好像在思念家鄉的親人……
走在俑坑之上,喜眼眶不知為何,竟有些濕潤。
他似乎能感受到輕微的呼吸聲,聽到大時代裏,秦軍威武的喊殺聲……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在俑坑最後方,還有文官俑,有的垂老,有的年輕,他們的右腋下都掛著模擬的陶削和長方形的袋囊,裏麵用以放置磨刀石。而俑的左臂肘與腰間有一圓孔,內為竹簡。皆雙手籠於袖中,做立姿態,看上去畢恭畢敬,一副隨時待命的樣子。
好似有什麼命令到達,他們馬上就會拿出竹簡記載下來,如果寫錯則立即會用“削”刮掉重寫。
喜看到他們,仿佛看到了自己。
少府官員知道來者是名揚天下的“大人物”,低聲說道:“不瞞喜君,夏公自己,也讓人做了他真人大小的真身俑,就在其中!”
“在哪?”
喜在群俑中找著,那些站立在最前方的將軍俑裏,那些高冠袍服的文官俑裏,甚至是挺矛作戰的武士俑裏,卻都未曾找到黑夫的身影。
“在這。”
少府官員領著喜,來到了這個俑坑,最邊緣的一角,指著站在邊角上的俑道。
“看那,那便是夏公的俑!”
喜定睛一瞧,不由莞爾,那俑臉上塗了褐色的顏料,以示麵黑……
於是幾百個俑裏,數他最黑,還真像極了黑夫年輕時的模樣。
湊近了看,卻見這“黑夫俑”戴臃頸,穿交領右衽短袍,足登麻布履,發髻右偏,戴著赤色的幘。腰纏繩索,手持木牘,標準的基層小吏打扮。
喜認得,這是黑夫初為秦吏,成為公士,在湖陽亭任亭長時的裝束……
他就站在成千上百個秦吏中,仿佛就是他們裏,最不起眼的一員。
但除去麵黑,與其他俑最大的不同是,在眾俑皆肅穆之際,這“黑夫俑”的臉上,卻帶著開懷的笑。
或許,在湖陽亭做片警的日子,是他最無憂無慮的時光?
或許,是在為這個國家的光明未來而高興。
又可能,是在為在另一個俑坑開下的小小玩笑而自鳴得意呢。
喜看著這俑默然良久,最後才仰頭,感慨道:
“我知道,黑夫對那個問題,真正的答案了……”
那個問題,真的毫無意義麼?
那個答案,真的是“不重要”麼?
喜能夠預見到,月餘之後,這個俑坑徹底封土的那天。
隨著民夫們一鏟又一鏟,泥沙俱下。
也掩蓋了這一尊“黑夫俑”。
沙土會淹沒他腳下的麻履。
然後沒過了粗葛下裳。
腰帶的繩子,手裏的木牘也相繼進入土中。
接著是胸口的交領右衽,脖頸上的臃頸。
年輕時依舊光滑的下巴。
還有上翹的嘴巴,扁平的鼻子,那雙有神的眼睛。
最後沒過了額頭,沒過了赤幘,沒過了右髻,填埋完畢,鋪上沙石,踩上幾腳……
他被塵封了。
與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軍團一起,與千千萬萬個秦吏一起。
一個風起雲湧的大時代,也就此落幕,像我們年少輕狂時的生活一樣,壯懷激烈後,歸於平淡。
但他沒有消失。
他隻是在地下靜靜等待。
等待著,千百年後,頭頂的土層被某個莽撞的農夫刨開,或是激動萬分的考古學家輕輕撥開沙土,露出麵龐……
重見天日的那一天!
……
2019.7.22,於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1號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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