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聽見有人在喊,沒說話,卻哼出了聲。
“醒了,醒了,睜眼了,芽沒死。”連長竟興奮得大叫起來,其他人也高興得大叫。我卻無論如何也想不清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了。隨即,我站起來,仍像有誰催著似的,我是一下子站起來的。四下顧盼,古樹枯藤,鳥叫蟲鳴,還有那棵剛剛倒地的大樹,一切都在眼前。能看得這麼遠,這麼清楚,還看見了太陽。就像井底之蛙擁有了一片天空。這時,陽光射進森林裏,亮得叫人睜不開眼。有多久沒看見過太陽了?一進大森林就沒見過太陽。
“芽,你沒事?真的沒事?”老金還是不放心。
“我怎麼啦?”我反被他問得匪夷所思,簡直就是莫名其妙。
“你說怎麼啦?”他餘悸未消,愁容滿麵,而我反倒是笑嘻嘻的。如同鬧著玩兒似的,仿佛有誰推了我一把,便摔倒了。沒想到這一跤,竟暈了過去。“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我老早就聽老文說過,芽這小鬼生來命大,有神靈護著哪,準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那時我還不信。現在相信了,果然命大。老天爺也有開眼的時候。王國俠,你過來看看,芽已經起來了,是她自己起來的!”連長馬上朝上麵喊起來。王國俠哭著跑了過來。我從沒見他哭過,他也不該哭的,他是個大男人啊!可此時還就是哭了,樣子很古怪,很滑稽,我幾乎就要捧腹大笑了。
“你這死人,剛才,真把我嚇壞了。”他一拳打來。我剛要躲,班長半路上把拳頭收了回去。
“一看你被大樹砸在了底下,當時,我連死的心都有了。”
“這不怪你呀,班長。”
“當然不怪我。可萬一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麼對子烈交待呢?”
老金終於從方才的驚嚇與驚喜中清醒過來,立馬訓我道:“怎麼搞的?你們班長已經放樹了,為什麼還要再往回跑?”
“我把砍刀落在原地了。”
“砍刀重要,還是你的性命重要?”
“當然砍刀重要。”我說得太理直氣壯,弄得連長反而沒話好說了。
“芽,你不是在說胡話吧?剛才那一下沒砸死,也一準兒被砸蒙了。隻要沒死,其它病都好治。”指導員興奮得拉起我的手,使勁晃了晃,看我反應如何。我的反應非常正常,這一下,他們總算放心了。後來才知道,當時,我險些就死了。要死,也是被大樹砸死的,而且是我自己找的死,絕對怪不得別人。就在班長放樹的一刹那,我突然鑽到大樹底下。幸虧他們眼疾手快,死死抱住大樹,這才救了我一命。我被巨大的樹冠壓在下麵,也幸虧那樹冠虛,我隻被其中的一個樹杈碰了一下,便昏死過去。他們全以為我死了,老金嚇得臉色煞白,班長嚇得哭出聲來。
就這樣,我僥幸沒被砸死。
一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吃住全在山上,然而,進度卻很慢。天天革命加拚命,也不過才放倒了幾棵樹,砍斷了幾片藤,而且還沒法清理。不知何故,上邊突然又下了緊急命令,叫:“回連隊,抓革命、促生產,原始森林不砍了。”我們全體收拾行李,打道回府,總算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了。我心裏自然高興,可就是有些納悶,不曉得是哪路神仙,在這麼關鍵的時刻起了作用。
“班長,你曉得為什麼嗎?”我興衝衝地問班長。
“你管他為啥呢?能回家就好。”他眼裏放著光地說。臉上綻滿笑容,就像剛剛充足了電。前天,營長還來山上視察,讓我們革命加拚命,盡快拿下這座山哪。“聽他瞎咧咧。和整個原始森林相比,他不過是隻嗡嗡叫的蒼蠅。”班長說話從來沒棱沒角,惟有今天例外。
這時,幾個機關幹事,正抬著一個鐵籠往山下走,鐵籠裏關著一隻果子狸。這果子狸是母的,前肢剛被打斷,露出白森森的骨碴兒。它就用這隻殘肢,抱緊它的幼崽。我在鐵籠前蹲下,與那幼崽對視。驚駭地發現,那小幼狸的眼神竟同我們人類一樣豐富,蓄含著濃烈的悲淒與詛咒。如果它能說話,會說些什麼呢?
“森林並不屬於人類自己。任何人進入森林,就等於走進了大自然。大自然是屬於所有生物的。”聽到這親切至極的聲音,我又一次驚呆了。
回連隊後的日子是漫長的,也是難捱的。我經常往營部跑,以為能看見蘭子,可是卻沒有。那小黑屋始終上著鎖,始終都是靜悄悄的,就像是一座安放多年的墳塚。一天傍晚,我又到了這裏。雖說是旱季,卻下著透骨的細雨。我在房子附近轉來轉去,卻連一點回應都沒有。這一牆之隔,便把我們隔成了娑婆兩個世界。盡管我在我的這個世界裏舉步維艱,而他在他的那個世界裏幾乎就是出生入死。
我曾經找過李忠實,求他開恩,放蘭子一條活路。李忠實卻說,此事根本不歸他管,他就是再想網開一麵,也辦不到。陳參謀撒的是絕戶網。甭說蘭子烈一個大活人,就連條寸大的小魚也休想溜過。回連隊後,古和媽媽曾來看我。因為愛蘭子,所以愛我;因為愛蘭子,我也愛他們。直到今天我才發現,他們實在是非常親切,非常善良的啊!這期間,阿虹也曾回來過。變化很大,懷了孩子,應該馬上去做人工流產。可陳參謀不但不幫忙,反而說那孩子跟他沒關係。這下子,阿虹總算認清了他的真實麵目。海曦也回來了。從去到回,整整兩個月,一天假沒超。蘭子是在海曦探親前被抓走的,如今海曦已經歸了隊,而他呢?卻還被關在小黑屋裏。是死是活,是蹲大獄,還是留在兵團內部勞動改造,一切都無法預料。我整天生活在遙遙無期的期待與恐懼之中。一天,四姐又帶我到小吳家串門,就像走親戚似的。知道她是李忠實的秘書,對她,我總有些拘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