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芽,我得離開這裏。”蘭子說。他的態度還是那麼隨隨便便,平平靜靜的。在他看來,好像開不開會,已無所謂;聽不聽中央文件,亦無所謂;任何的歧視與侮辱,都無所謂了。
“去吧,這裏沒你什麼事了。你到豬圈看看,最好能給食槽裏添夠食。”指導員說。就這樣,子烈走了。他走得相當平靜,而且決不回頭。我目送他出去,不敢流淚,不敢難過,更不敢跟他說幾句安慰的話,可眼前,卻早已模糊成了一片。
這一天對我來說,可真是夠漫長的。有關林彪反黨集團的文件,簡直多得沒完沒了,簡直再也宣講不完了。我隻盼著把這一切趕快做完,好早點見到他,跟他說幾句寬心的話。一想到全連一百多口人,隻有他一個還在外麵幹活兒時,我心裏就痛,就想哭,就讓我受不了。而這一天終於結束,不管別人問什麼,我都沒耐心回答,更沒耐心再聽,急不可待地衝出了會場。可整個晚上都沒能找到他。問老胖子,老胖子說也沒見到他人。我又跑到豬圈去找,食槽裏的食滿滿的,卻仍然沒有他,連他的人影也沒見到一個。我知道他不會埋怨我。可不管他怨與不怨,我心裏都不是滋味,很不是滋味。我何必去當什麼宣傳員?何必非要親自給蘭子一個侮辱呢?
幾個月過去了,又一個雨季來臨。一連下了好幾天雨。在西雙版納,雨季和旱季並沒有個定數,像北方的二十四節氣那樣。隻要這連連綿綿的雨,下個沒完沒了,那便是雨季了。今年的雨季開始得早,好多活兒沒幹完,卻突然下起了雨。天天在雨裏泡著,不但我們這些老職工習以為常,就連新職工也不叫苦連天了。可苦仍然是苦,就是覺悟再高的人,也不能把苦說成是甜。
“柳姐,你說,這一天到晚泡在水裏,會不會得關節炎呢?”大胖問我。才來沒幾個月的小上海,個個都變了樣。水蔥似的小姑娘,不但皮膚曬黑了,手上磨出了老繭,就連臉上也見了皺紋。所有的女生一律不留長發。因為缺乏營養,個個頭發焦黃,而且很短便分了岔兒。隨便一捋,準能捋出好幾根斷發來。看到她們,我自然就看到了自己。自從子烈出事後,我很少照鏡子,很怕在鏡子裏看到一個又老又憔悴的姑娘。
“我們每個人都有關節炎,很多人都有婦科病。”我戲說著。
“說真的,柳姐,有好幾個月,我的例假都不正常了。”
“我也說句實在話,大胖,自從進了西雙版納,阿拉就沒來過一次例假,打黃體酮都不來。大夫說,這是水土不服。啥時候水土服了,啥時候自然就來了。”
“那……什麼時候才能服呢?”大胖非常擔憂地問道。我聳了聳肩,實在無可奉告。我們來這裏已經三年多了,就是再頑固的體質也該適應了。可它偏不適應,我有何法?“那他們男的呢?”我見大胖揪著一個問題沒完沒了地追問,便不得不對她詳細解釋起來。
“他們不可能得婦科病,但人人都有嚴重的關節炎。不光雨季,就是在旱季,在最好的季節冬天,也是一身濕。早晨上山時,滿山的高草上全是露水。我們在後麵,他們在前麵。我們膝蓋以下是濕的,而他們腰身以下全是濕的。好不容易等太陽出來了,剛把精濕的褲子曬幹,可背上又濕了。”我明明說的不是個輕鬆的話題,卻偏要自尋其樂地自己打趣自己。“他們幹活兒賣勁,汗水總能把衣服濕透,像你蘭子哥那樣。他有哪一天不是泡在水裏呢?”大胖歎了口氣,聚精會神地聽我神侃。我說的這些,是大家共同的,包括史丹華、唐士浩在內。隻要是在山上賣苦力的,就沒有一個是沒病的。可蘭子所受的,當然不止這些……我們邊說邊走,已經進了連隊。子烈走在最後麵,指導員迎麵過來。
“你們……怎麼回來得這麼晚,全身都濕透了?”指導員問他。
一般情況下,老尹不與子烈搭話。因為,他畢竟是指導員,子烈畢竟是反革命。但他也從來沒為難過我們。自從蘭子回連後,指導員沒對他說過一句難聽的話,更沒辦過一件令他難堪的事。每逢出現情況時,他還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解圍。指導員隻是個常人。他按常人的良心辦事,就這些,已經夠我們感激不盡的了。此刻,聽他這麼說時,子烈反倒有些迷瞪。見其他人都進了宿舍,才曉得,指導員是在和他打招呼。
“我知道山上活兒累,連裏老工人越走越少。老淩這一家走了以後,你和王國俠就是你們排技術上的主力了。拚命歸拚命,革命的本錢還是得好好保重的。”指導員也很瘦,但不憔悴,氣色也很好,很有興趣的樣子。這情況和蘭子烈的,似乎極不協調。
“指導員,您找我有事?”他問。
“其實嘛,也沒啥大事。最近以來,老工人越走越少,新工人越來越多,各連都有些亂哄哄的。”指導員說著,蘭子聽著。此刻他全身透濕,疲乏之極,真恨不能立刻鑽進被窩裏睡大覺去,哪兒有心思聽指導員白話。“……有些事情是很難預料的。不但事先你無法猜到,就算情況真的發生了,你仍無法相信,老有一種被蒙在鼓裏的感覺。我說,這幾天啊,你千萬別到八連去。”老尹突然嚴肅起來。他話裏有話,繞來繞去,哪個也不曉得這葫蘆裏賣的到底是什麼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