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種形式是喝酒。打了勝仗,自然要開懷暢飲。要不,怎麼叫兵呢?酒是自己買的,但全營正正規規地放了一天假,以示慶祝。連裏還殺了豬,捕了魚,多亮堂的一天啊!隔壁房間,喝得也挺熱鬧,除了老胖子咋咋呼呼的吆喝聲外,更有蘭子烈和單挑兒高高興興的笑聲。好久沒聽他們這麼笑了。究竟為什麼要這麼笑,我有些猜疑。這是一個普遍猜疑的年代。對革命群眾要猜疑,對不是革命群眾的人更要猜疑。任何人都能猜出別人最隱秘的心事來。否則,你就是個笨蛋。我當然不笨,總覺得這笑聲和當初剛聽到這消息時的笑聲,是大大地不同了。為什麼不同,我猜不出來。但我知道,在必須笑的時候,不管你心裏想些什麼,哪怕是得了急性盲腸炎呢,你也得笑出聲來。否則,你就有問題。
一個星期後,團部正式傳達中央文件。原來,不光有一個出人意料的結果,還有一大堆出人意料的原因呢。傳達文件是嚴肅的政治鬥爭。幹活兒都能把人分成三六九等,這麼要緊的一件事,不是人人都能知道得一樣多的。連裏經過再三平衡和考慮,決定讓我去參加團部辦的學習班。全連有資格參加這次學習班的隻有我和老尹兩人。為什麼能選中我,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史丹華為此很惱火了一陣,認為是我戧了她的行。不但她惱,幾個小上海也跟著起哄,倒是那些老知青們沒有一個吭聲的。
“我是中共黨員、副指導員。你為什麼不讓我去,卻讓柳春芽去?就衝她和蘭子烈的關係,她連基本群眾都不如。讓她去參加這麼重要的政治活動,你們也放心?”她這麼跟老尹叫勁。
“當然放心了。”指導員毫不含糊。史丹華怒不可遏。她認為一定是指導員吃錯了藥。
“那就是組織上對我不放心了?再怎麼著,我也比她純吧?”
“我知道你政治上可靠,條件好,鬥爭性強,是咱們連的中流砥柱。可派你去完不成任務。”
“我為什麼完不成任務?”史丹華大胸脯一挺,比孫二娘都威風。
“你是會寫呀,還是會說?寫文章你隻會抄報紙;話說不到三句,你就罵人。這是嚴肅的政治鬥爭,林彪事件根本沒登報,你上哪兒抄去?上邊說,文件傳達完了,各單位都得寫文章,當場表態。你是寫得出來,還是說得出來?”
“柳春芽就能寫得出來?”
“這,就是你不了解情況了,她準能寫得出來。甭看這丫頭平時傻頭傻腦,一根腸子通到底,可關鍵時刻,她準拿得出來。連裏的工作總結,哪年不是她寫的?隻要給一天時間,她就能把個總結寫得漂漂亮亮,言之有物,還親自去念。隻要柳春芽一上台,我心裏立馬踏實,拿回來的一準兒是個四好連隊。我調查研究過,別的連隊整一個班子,寫一個星期,也沒柳春芽一天的文章見功夫。要不是因為她和蘭子烈的關係,李忠實早就把她調到營部去了。真調走,我還真舍不得哪。我們工作幹得再好,也得有人說到了才行啊。這小鬼幹活兒是一般了點,與人相處還有點缺心眼。可寫文章的才能,那是沒人能比的!小史,我知道你也有你的優點,但人貴在有自知之明啊!”指導員一席話,說得史丹華大眼睛瞪得溜圓。我絕對沒想到指導員對我能有如此評價。
團部辦了一個禮拜學習班。這裏條件優越,風景如畫,然而卻戒備森嚴。所有的崗哨都上了武裝,沒有通行證,任何人不得走進會場。每個代表都發了一份文件。先是傳達文件,後是寫心得體會。各個單位地表態,誰不發言也不行。我的發言據說極有水平,竟引起了師首長的關注。我從曆史的、文化的、政治的、經濟的種種原因,分析批判林彪反黨叛國的必然性。師政委宋天亮在總結時表揚了四連,甚至點名提到了我的發言。老尹誌得意滿,得意之色溢於言表。學習班快結束時,一個北京知青因丟失文件被開了現場會。她自己說丟了,可別人說她是裏通外國,故意泄露國家機密。結果刨地三尺,也沒找到。她當即被武裝警察押走。人人緊張異常。我趕快把自己的那份文件裝進了指導員的公文包裏。我可不樂意承擔這麼大的責任。丟了,連裏又多了一個反革命,還是女的。
回連隊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宣講文件。站在這裏,如同站在了階級鬥爭的主戰場上。該來的任何人不許請假,不該來的……我突然想起了宣講紀律,聽講的範圍是革命群眾。而任何不屬於革命群眾的人,都不在聽講之內,還不許向他們吐露半句。誰亂說,誰就是泄露了國家機密,就得承擔政治上的責任。一想到此,我腦子“轟”的一下,響了起來。因為我看見子烈也坐在人群裏,也正在等著聽黨中央的文件呢。此時,我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了。按規定,我該請他出去。可這樣的話,我又實在無法說出口。現在辱慢他的不是別人,卻正是我呀!我隻管站在台上發暈發木。整個會場都安靜得出奇,誰也不曉得究竟發生了什麼情況。
僵持了足有五分鍾,子烈終於有些明白,站了起來,對指導員說:“我還有些活兒沒幹完,可否提前退場?”
“聽柳春芽的,今天,她主持大會。”指導員木呆呆地答道。這時,天空陰得好像過了分,每一塊雲裏都積滿了水,隨時都可能砸下來。雖然不動聲色,卻有著別樣的凜冽。我一時說不出話來,仍像個木頭人似的,杵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