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我也可以死。
一想到死,我甚至有點高興。畢竟,我還有辦法見到他。今生今世見不到他了,可今生今世已經結束。在那個世界裏,仍然可以見到他;仍然可以跟他相親相愛地相伴在一起;仍然可以跟他說話、聽他唱歌。在那裏,他不是反革命,不是階級敵人。不會再挨鬥、挨打、受侮辱了。在那個世界裏,不光有我和蘭子,還有我們的其他親人。我的父親已經在那裏等我了。將來,我的母親也會去,蘭子的父母也都會去的,我們可以在那裏團聚。我父親一定很愛蘭子。因為愛我,所以必然會愛他。還因為他人品的優秀,學問的優秀而愛。既然如此,我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呢?記得媽媽曾經說過,在那個世界裏,受苦的人不再受苦,善良的人可以得到幸福,相愛的人定能重逢!我們相愛而且受苦。現在,除了那個地方,哪裏還能接納我們呢?
我還可以見到海曦、雨航、馮寶康,很多很多的朋友。我們都長大了,不會再因為區區一點小事而鬧矛盾了。他們還可以繼續談熱帶雨林,說不定那就是一個永恒的話題呢。我也許還會想到哥哥、姐姐或是其他親人。想他們時就來看他們,畢竟,是在同一個地球上。雖然隔了形質,但並非也隔了世界啊!我的感覺真的很好。當我想到這條出路時,就覺得踏實、輕鬆,並且心裏有底。畢竟,還沒有慘敗到毫無辦法呢。這一夜,我居然睡著了。睡得踏踏實實,就像什麼事情都未曾發生過一樣。現在,我終於有所信了。不僅信因果報應,還信輪回,信佛門人說的一些道理。我第一次想到生命的真諦,相信生命不會化做絕對的虛無。根據物質不滅定律來講,就連一塊木頭,都會不斷地轉換,何況生命?何況一個有靈魂的生命?更何況一個這麼優秀、善良、美好的生命呢?
蘭子,他隻是走了,一時還不可能走得太遠。當他魂歸故裏的時候,第一站要去看看的,必定是北京,是他的父母。今生今世的夢想總算實現了,我甚至為他感到高興。蘭伯父不哭不罵,甚至不抱怨。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細細地摸著自己的孩子,動情地看著他的臉。這是他們盼了五年,等了五年的兒子的臉呀!子烈也不會哭。他隻會平靜地對父親說:“人世間的一切,都在冥冥之中,有著與之相互對應的另一麵。”
他隻是走了。不可能化做絕對的虛無,不可能永遠離我們而去。但是,他自由了。自由地消失在這青蒼蒼的大山上,自由地消失在這原始森林裏,自由地消失在這最後的綠島內……他把自己的生命化做了綠島的保護神。隻要這綠島還在,他就沒有死。我應該寫信告訴他爸爸、媽媽這點:蘭子活著,就像這億萬年的森林一樣,是永遠也不會死的。蘭子活著,請別惦記他;我也活著,請不要惦記我。我們相守在一起。今生今世未曾達到的夙願就要實現了,蘭伯父、蘭伯母,還有我活在世上的媽媽,也許你們不能理解我們的做法,但請你們為我們祝福吧。祝福你們的兒女高高興興。因為我們高興了,你們自然也會高興。
後來我又得知:這場大火確實傷亡慘重。不同程度燒傷的有三十一人,現正在幾個醫院裏搶救。死亡的有三個。全是四連一班的,全是這個國家最忠勇的戰士,人民最優秀的兒子,綠島最忠於職守的保衛者,他們是:蘭子烈、王國俠、蘇庭俊。
聽到這個消息後,我沒流眼淚,更沒有暈倒。隻是默默地躺了一天,在心裏為他們祈禱。祝願他們的靈魂能夠快樂。他們的肉體已經被燒成了焦炭,而且,很快就會腐爛的。但是,他們的靈魂應該是快樂的。他們在烈火中始終追隨著蘭子,絲毫也沒有想過自己的退路。他們三人是攜手並肩,一塊兒走的,以後也不會寂寞。我祝他們一路走好。
三天後,營部舉行了一場莊嚴肅穆的追悼會。牆上掛著三位死者的巨幅照片,棺材上麵覆蓋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大會是在《國際歌》的樂聲中開始的。宋天亮親自致悼詞,給蘭子烈徹底平反,並宣布他為烈士。李忠實邊說邊哭,哭得捶胸頓足,說得泣不成聲。所有參加追悼會的人都在哭,尤其是知識青年們。對僵臥在鮮花和綠葉中的屍體,他們一躬到地,甚至長跪不起。沒想到來了那麼多人,沒想到人們會如此悲痛!老文和張吉安,閔東和郭小剛等,還有古與古的媽媽……我終因體力不支,昏倒在會場上。熊醫生等人趕過來全力搶救。爾後,我蘇醒了……正在這時,突然響起了《兵團戰士之歌》。所有的人都在動情地唱著,反複地唱著,淚流滿麵地唱著。我看到黑壓壓的人群,漸漸地,漸漸地跪成了一大片。人們就是跪在這片紅色的土地上唱著的,並且頑強地唱著。這旋律,在廣袤的南國土地上,在澄澈高遠的滇邊蒼穹中,在大山上,在溪水邊,在膠林深處,在低矮破敗的茅草房裏,在長風呼嘯的原始森林中,在一切兵團戰士生產和生活的地方,久久地回蕩。它們是那樣嘹亮昂揚,同時又是那樣雄渾悲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