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3 / 3)

幾天後,我離開了醫院。一場突如其來的災禍,可以使一個人完全改變,而且,永遠不再恢複原狀,這是很普通的事情,並不新鮮。雖然如此,我永遠記住他的話:“替我生活,替我回北京去,替我照顧好你自己……”我的改變不是簡單的,無法用語言可以說清。那種心碎的感覺過於強烈,我甚至不敢回四連,不敢去營部,不敢進森林。因為那裏有那麼多蘭子的痕跡。現在,我隻想忘掉他,忘掉這裏的一切。

然而,忘不掉的。這裏的一切,已經鑄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誰有辦法把一個人的生命攔腰砍斷呢?蘭子死了。這幾個字,一經傳到我的意識當中,便會有一種撕裂般的痛苦揪著我的心,使我永遠也擺脫不掉,永遠也擺脫不掉了。我,一個二十二歲的姑娘,在一九七四年三月十七日的這一天,不僅成了一個孤苦的人,同時,還變成了一個無法救治的可憐蟲。

我走時的情景相當慘淡。因為我沒通知任何人我要走,誰也沒料到我這麼快就能離開。心裏想著我的人,因為想著蘭子,不忍和我見麵;心中沒有我的人,我又何必再饒上一麵呢?老文幫我辦妥了離開兵團的全部手續,爾後,親自開車,送我到猛洪。據說,辦手續很順利,居然沒有一處刁難的。臨走時,我隻有一個書包,裏麵的東西不足兩公斤重。唯一值得帶走的,是蘭子墳前的一杯土,一杯西雙版納所特有的紅土。因為它是蘭子墳上的土,所以,我就當它是蘭子的一部分了。幹過這些年農活兒之後,我對土地有一種新的體會和一份特殊的情感。這情感太曲折,太深奧,也太費解了。

剛要上汽車,忽然看見了史丹華。不知是偶然,還是特意安排好的。

她說:“我代表四連人來送送你。”

我說了聲謝謝。

“以後……還會再回來嗎?”

“不回了,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

“那,我們不能說再見,隻好說永別了。”

是啊,我於這裏,永遠不可能再見,隻能是永別了。

“你還有什麼要辦的事情嗎?”

“沒有。我跟這裏,沒事情可辦了。”

“我會年年給他上墳的。”

我又說了聲謝謝。這聲感謝,是發自內心的,抖得不成調子。

“你們都可以走,我保證不走,也走不了。隻要我活一天,他墳頭上,就會有新培的土,有新鮮的花兒,有青翠的樹葉。子烈,他是喜歡這些的。隻要我活一天,他在這裏,就不會寂寞。即使幾十年之後,所有的人都把他忘了,我也不會忘的。我永遠也忘不了這個曾經改變了我一生的人。”

“謝謝你,丹華姐。不會所有的人都把他忘了。總有一個人,到死都會想著他的。”

“我知道,芽。”

“你將來……也可以離開的。”

“我不想離開了。實際上,我不是知青。當年想當沒當上,以後也就不想當了。子烈不也留下了嗎?總得有人陪他呀。我還想把我弟弟弄來。因為我爹的事情,他在老家一直受氣。在你們眼裏,這裏苦得像地獄;可在我們眼裏,能來農場,也就等於是一步登天了。”

“是嗎?”

然後,我坐上車走了。汽車啟動的速度很慢,我發現不是沒有人送,而是很多人都來送我了。差不多有幾十口人跟在車後。我看得最清楚的是大胖,還有老金。大胖瘦得可憐,老金不再是壯漢,而是一個名副其實的老頭了。他們都躲在哪裏,為什麼非等汽車發動後才出來呢?是他們不樂意見我,還是我不願意見他們?明知道這是最後的一麵,為什麼不能好好地看看呢?看看這裏的人,這裏的山,這裏的樹,這裏的水,還有這裏的天空。西雙版納的天空永遠湛藍無比,西雙版納的綠水永遠清澈見底,那麼,西雙版納的人呢?希望他們能過上好日子。在這富饒的土地上,過上富庶的生活。這是蘭子的心願,也是我的心願。讓我最後一次提起他吧。因為提起他,才更想西雙版納。一旦有親人長眠在那塊土地上,你對那塊土地的感情肯定就不一樣了。我知道,我不會再回來,永遠也不會和西雙版納有什麼聯係了,可這份割舍不斷的情誼將伴隨我終生。

永別了,西雙版納。

永別了,我的朋友、親人。

永別了,我的知青年華。

永別了,我曾經的一個夢想。這個夢實在是太美好,也太痛苦了。

對於實際上已經死過幾回的人來說,人生很淡漠。真的,人生……很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