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覺得……活下來太難。”
“難也得活著。忘記我的話了?萬難不死,善敗者不亡。”
“可你到底還是死了呀。”
“在那種情況下,我沒有選擇。倘若可能,我也會珍惜生命的。芽,我的死也是我的無奈。如果你連這點都諒解不了,叫我於心何安呢?”
我真的不能再逼他什麼了。盡管苦,盡管委屈,盡管事事都不如意,可他還是留戀這個世界的。他是多麼愛這個世界,並且思念他世上的親人啊!
“你看,蘭子,順著我的手往外看……那綠色的大草坪有多誘人;菠蘿花開得有多嬌豔;還有那天邊的彩霞,這一切有多美。可這美,也同樣使我受不了呀。記得嗎?那是好多年前的一個下午,也在這個地方,也是眼前的這片景色。你是病人,我來看你。我們當時都被這岑寂無聲的美景給感動了。愛情,增加了這病房的美麗;同時,也增強了你對生活的信念。”我說著,眼淚慢慢地又流了出來。
“所以我來看你了,我會安慰你的。”他臉上的淒苦與無奈,甚至不亞於我。
“怎麼安慰我?你能天天都來嗎?”
“我們天天在精神上廝守在一起,這樣做並不是很難。在他們關我的那三個月裏,我就是這樣做的,而且我也確實做到了。”
“你隻有三個月。而我呢,卻要遙遙無期地等待,等待和你重逢的那天。”
他聽著,臉上的表情更陰鬱了。我發現,在他那雙漆黑明亮的眸子裏早已貯滿了淚水,仿佛一條涓涓不息的河流,潺潺而下,再怎麼流,也流不完了。他近在咫尺。我的身體還沒有碰到,便已感到了全身的震顫。他的克製,顯然已經達到了極限。假若我再多訴些苦,多說些懇求的話,他就一定會把我摟進懷裏,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貼心貼肺。我從來沒有在世俗凡人的臉上,看到過那樣悲憫、那樣親切的表情。這時的陽光,非同尋常的有力度。雲彩的斜影,在幾棵樹冠之間飄移著。偌大的世界裏,仿佛隻剩下了我們兩個人。頃刻之間,我覺得自己也化成了一團水。水一樣柔軟而頑強地彙入到他的那條河流裏。這種感覺,是無法用語言來描繪的。
“我還想告訴你,我已經不再喜歡陽光和花木,它們使我想起你。你去世的那天,天氣就很好。在山上,風可能很大;在山下,風是涼爽的。”我幽幽地繼續說道。
“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無論身處何地,都要看到光明美好的一麵。”過了許久,他才開口。蘭子確實有一個深刻的信念,一切都會變好,生活自身一定會表現出來。這個前瞻性的樂觀思想,使他能坦然麵對任何不幸與悲哀。
“記得的。”
“願意試試嗎?”
“願意。”我隻得振作起來,點點頭。因為我最怕蘭子傷心了。隻要他一傷心,我便一切都得依從。我自己並沒有意識到,在我生命最悲慘的這段時期裏,我的容貌達到了最完美的程度,一個成熟的、哀慟欲絕的、飽經憂患的女人。我顯得美麗驚人。蘭子不可能不注意到這一點,這也出乎他的預料。
“芽,你真的是很美,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美麗過。”他說。我充分感受到他的存在,而絕不僅僅是我想象出來的一個幻影。“用不著鮮豔和愉快等額外的裝飾,你的身體越來越虛弱,神態卻越來越高貴。你舍得將這麼姣好的身體化做泥土而腐爛麼?時間,會撫平一切;歲月,會減淡一切的。到那時,我為芽的孩子祝福。不管是男是女,我都喜歡。而且他肯定是幸福的,不會再遭遇到我們這代人的不幸和坎坷了。我羨慕他們,非常羨慕,但不嫉妒。記住,芽,當你受不了的時候就想我,想我們一塊兒說過的話,一塊兒做過的事情。這幾年的時間真是太短,可我們永遠在精神上相濡以沫,並不計較這一時一地的重逢。你平平靜靜地想我,我們天天都重逢。生死相隔,的確,就是這麼簡單。”
人體內一定隱藏著某種密碼。隻要高度契合,就必能相互感應。我覺得蘭子身上的某些東西,已經轉移到我身上來了。我們相互看了一會兒。然後,他不見了。在這一瞬間,他悄悄地離我遠去,淚水流幹,從此不再提起。呼喚長風,寄語天涯,為我尋找你的回答。不說別的,隻說一句話:想起我來,你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