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死後,悲傷勞累的母親一次次幹活昏倒在地上、牛糞上。而我,很長一段時間,似有年多之久,父親和同一年死去的爺爺每晚清清楚楚地站在床前睜眼望著我,揮也揮不去,叫也不敢叫。母親和弟弟睡一頭,我一人睡一頭,害怕得總叫母親點燈,可一會,母親為了省油,就會熄燈。在極度恐懼中,我強行自己閉上眼睛熬過一晚又一晚。我不知深愛父親的母親是怎樣挺過來的。
這樣過了一年,麵對母親的啜泣,三歲的弟弟合理要求母親:“上圩市買個爸爸回來。”不久的一個陰爽天,家中果真來了個又瘦又黑的男人,陪我一家上圩市,幫我姐弟倆各買了一雙雨靴、一件花衣。這在當時是極為珍貴的禮物。弟弟騎在男人的脖子上手舞足蹈。我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衣服和鞋子,嘴裏含著男人買的糖,快活得在街上又蹦又跳。
外公來了,對母親說:這人忠厚老實,會待你孩子好的,待你孩子好,不就是待你好嗎?
母親死活不依。外公幫男人出主意:你隻管天天來,幫她幹活,對她好,她心軟嘴硬。
母親看男人殷勤厚道體貼,哭著拉拽著孩子輾轉嫁到了離家千裏的江西,鄰舍看繼父和母親走在一起,背地裏歎氣:月英(我母親名諱)真可憐,死了老公,嫁個老老公,像爹……
到江西後,父母租了老鄉兩間房,去村公所借了幾塊木板架起當床,上山挑來幾根足有大瓷碗粗的老竹,老得竹洞纖維可以穿頭發,鋸了很多截長短不一的竹筒,當瓢、當盆、當碗、當缸。沒有菜,母親拾撿他人丟棄在水塘裏的爛菜幫子泡了做醃菜,拾撿他人丟在田地不要的芋頭、芋梗做湯,上山拔小竹筍,開荒種菜、種薯、種豆……
繼父比母親大十多歲,在相貌、品性上比父親要差許多。母親到江西後,終日幽怨。一回弟弟貪玩沒帶妹妹,繼父一扁擔把弟弟掄倒在地。母親氣不過,當了鄰裏大夥的麵,故意燒了一大碗紅糖蛋給我和弟弟吃。那年月,紅糖蛋是難得的奢侈品。妹妹在旁眼睜睜地看了饞哭。母親鬧不順,想不開,幾次傍晚拉著我的手,牽著弟弟走在屋後田埂上,小聲探問我:“麗珍,我們一起去死,好麼?”
可不知怎麼,母親沒有去,我也好好地活了下來,隻是鬱結於心的母親脾氣越來越暴戾,有時暴打我到了虐待的地步。因了我的倔強,母親拿竹杈條子猛追我打,我逃到馬路上,有一回差點被車軋死。還把我綁在院場外曬衣的豎竹杈上,用納鞋底的錐子隨心所欲地在我身上直錐,抑或扯了我的頭發,提著兩腳倒懸著,把我的頭往幾米深、遊著水蟲、髒兮兮的水塘裏浸,令我透不過氣來,把我折騰得鼻血淋漓、哭天喊地。故打小母親便沒在我心中留下好印象。倒是繼父秉性仁厚,或許還有害怕母親之故,對我姐弟恩愛有加,視若己出。我對繼父的愛要遠遠超出母親,以至大多時候都忘了曾經有過父親,甚至覺得我暗地裏叫繼父都是對他真摯父愛的一種褻瀆。
母親生下妹妹、小弟,在繼父的勤勞、母親的操持下,砌了新屋,買了樓房,日子漸漸舒坦。母親身上開始堆肉,肉嘟嘟的雙層、三層下巴使得母親一臉福相,想吃什麼可以吃,想穿什麼可以穿,在村裏一點也不比鄰舍寒磣,母親在人前漸漸抬起了頭,還有點優越感。大弟剛到二十,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家的姑娘都想做我家的媳婦,明擺著有福享。
可生活是螞蟥,它叮住某個人,定要吸個肚脹腸肥。小弟二十歲那年,患了一場意外的病,上南昌下杭州動手術治療,一下子花光了家中全部的積蓄,小弟的親事也成了母親的老大難,而繼父又已年高體弱。過去的災難重新爬回了我家,像毒蛇一樣纏在母親脖子上。
公元1999年9月6日晚11點,酣睡中的母親突然聽到了由遠而近的摩托聲,在村莊闃靜的夜裏,“嘎嘎”地停在母親門口。母親剛從夢中驚醒,夢中有一個白影子到窗前倏地一閃。後來,母親認定那是妹妹向她臨終道別。26歲,如花妙齡的妹妹因遭夫毒打吞喝農藥,搶救無效死亡。
不知怎的,麵對這突如其來的災難,我和大弟卻出奇的冷靜,冷靜得不近人情。母親定是慌了手腳,隻知道叫大弟打電話通知親戚,商榷對策。按習俗,女兒在夫家無端暴死,娘家人定要去討個說法,非鬧得女婿缺胳膊少腿、家破人亡,才顯出娘家人的威懾,讓鄰舍看了去,免得今後全家受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