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石上花記(2)(1 / 3)

我和母親是“刀見石”,在一起你磨我,我磨你,要不她哭,要不我哭,安靜相處的時辰極少。開始,見麵喜得你糾著我、我纏著你哈哈笑,不到三分鍾,兩人便沒大沒小地吵起來,正如謠曲裏唱的“指甲花,朵朵開,娘打囡,可憐囉,夫家曉得動轎來”,糊塗熱鬧。我和母親都是極認真的人,不允許事情讓它存在其自身的神秘性,我們要把它弄得清了又清、明了又明。可感情哪經得起這般折騰?於是我做跳蚤,母親當鬥雞。娘兒倆天生活冤家。鄰舍見我們一把鼻涕一把淚,便嗤笑勸解:這裏吵得幾裏路都聽得到,那裏眼淚水沒幹,囡拿錢往娘懷裏塞;囡一個月沒來,娘站在馬路上眼盼得出油。母親歎:人隻有兒女磨得服。

母親隻有小學文化,想著繼父、小弟、新生小侄兒,三代生辰幾乎同時,母親高興,一個從不咬文嚼字的農村老婦竟能自出對聯慶賀:“枯木逢春遍地芽,三喜臨門幸福家。”雖不工整,卻切合母親的心願。母親把繼父比枯樹,希望喜事一衝,我家從此平平安安、順順當當。

母親小時候很會讀書,一直在班上前三名。因家貧,每日隻上半天課,下午幹活。“那時我奶奶有八十多歲,矮小瘦弱,放牛,牛躁,脫了韁繩,躍起跨越奶奶頭頂直往前衝,奶奶手中仍攥著繩,牛拖她飛奔,極危險。我爸一天要犁兩頭牛,累倒了一頭,又牽另一頭接著犁田打耙。餓了吃糠,拉不出屎,一隻手牽牛繩,一隻手掏大便,常掏得血淋漓。我媽得了水腫病,肚子腫脹得比孕婦還大,痛得直叫喚,姨媽急得在院場上拜天:‘日頭尖尖,月亮圓圓,保佑……’我想讀書,當時讀初中學費要六元。我起早摸黑挑薺菜洗幹淨了去賣,一分錢一斤,一天最多可掙一毛錢,就這樣掙足了學費。一個星期吃兩斤米,隻讀了一個星期,我媽就哭著不讓我去。老師校長一遍遍來家訪,答應免學費,給口糧。我爸說:出不起這個人。我還有幾個弟妹,在家我要替奶奶放牛,挖六個人吃的野菜。有一年,實在餓,家家吃觀音土,當時我想,讓我吃頓飽飯,死都甘願……”

母親每憶苦思甜到這兒,我便會接過她的話匣子,笑她:“我還不知道你?小舅小姨餓得眼睛都看不見,你每日早起燒飯,還偷麵搓一小條用火鏟到灶裏烤熟吃。”

“手長衫袖短,那時餓得實在沒有辦法……”隻有沉浸在回憶裏,母親才沒有心思罵我不敬。反讓我故意一打岔,馬上便笑著用浙江老家話和我女兒來幽默:“‘阿爺,耳朵怎麼這樣聾?’阿爺在欄邊看母豬生小豬,立馬應到,‘啊,三隻雌兩隻雄。’”母親邊講故事邊忍不住先哈哈笑,於是我們一家人也跟著笑。

人如瓷,一生經不起幾次跌,母親卻跌了一次又一次。母親的疼痛傳染給我,使我不忍去回憶。

19歲,母親是村裏最美的姑娘,說媒相親的人踏破門檻,以至家裏待客的雞蛋麵條都席卷而空。外公外婆甚至發愁:會把家底吃窮。可母親偏偏相中了家徒四壁的父親。父親相貌英俊,雖隻是一名鐵匠,卻多才多藝,拉得一手好二胡,練就一手好毛筆字,就是後來因病卸了右手,父親左手執筆,全村對聯仍是他寫。母親嫁給父親後,一茶缸油要吃上整一年也無怨悔。20歲,母親生下大哥,大哥四方大正,胖墩墩的,可惜沒來得及取名就夭折。日子剛穩定,沒曾想,在母親26歲那年,父親查出了癌症。上省城開刀治療,她手中隻揣著100元錢,50元交了入院費,還有50元要維持兩人的花銷。動手術吃多了藥的父親求母親:“我嘴旱得慌,想吃點肉……便宜一點的冷凍豬頭肉。”母親卻說:“冷的……吃了不好。”父親又道:“隻要想吃,什麼都吃得……那就買半斤楊梅吧。”母親哭了,就是連買半斤楊梅的錢也沒有啊。父親疼痛,一刻也不能離開母親,母親上廁所,也在父親床頭吊了根長線。120斤重的母親瘦得隻剩下70幾斤。

幾個月後,父親舊病複發。父親動手術原是醫院拿他作個試驗,要不憑家底根本就做不了,結果試驗失敗。父親痛得尋死覓活,家中惡臭無比。人們怕傳染,連親朋好友都掩鼻而過。大伯在父親生病期間隻來過一次,給過五元錢。外公有次來家做客,吃了一碗麵條後肚子疼,都以為是傳染了癌症。鄰舍更無人踏腳問津。

再不久,父親用光了家裏的錢,耗盡了母親的心血,溘然長逝,留下未滿兩歲的弟弟和隻有四歲的我。

出殯那天,無人敢近父親屍身。母親強忍著悲慟,獨自一人給父親更衣、整容、入殮,然後背上背著弟弟,手上牽著我,去村裏借買棺材下葬的錢。當時村長發話:幫給120元。母親斷然回絕:我借著,我要讓他爹睡自己的棺材!

幼小的我對父親記憶模糊。隻記得父親病時手上、脖子上、頭頂上都長滿了一個個電燈泡般的腫包。安葬父親那天,砍了院中的無花果樹,賣了欄裏的豬,院場中燃燒著大粗稈繩,漫天飛舞著灰煙,家中場外擠滿了人。父親已停擱在門板上,準備抬出去安葬,出側門時,又突然醒過來!我記得父親神情特別安詳誘人,仿佛有神光籠罩,眼睛賊亮賊亮,就像黑夜的兩盞燈。母親立馬拉過我抱著弟弟問父親:“你……認得他們是誰麼?”父親清楚答道:“這是麗珍……這是波兒。”父親臉上從沒有過的蒼白,以後我再也沒見到過的蒼白。然後便是母親披頭散發一路哭著、滾爬著跟在父親棺木後,幾次暈厥過去。我被外婆牽著上山,在我幼小的眼裏,強光閃爍的便是父親墳前水塘裏盛開的一池如火如荼的白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