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魚
有年秋天,我家來了一個木匠。木匠有在滑竹篙上曬雞蛋的本領。隻要他走近晾衣的竹篙摸一摸,跟它親密地說上幾句話,他就能讓一個個生雞蛋長爪似的立在竹篙上,排成一溜。更奇的是,他還能讓桌子說話。隻見他用碎瓦片墊起八仙桌斜對兩腳,使桌子另兩腳懸空。用白瓷碗盛半碗清水,用手指在白瓷碗外沿邊畫邊唱,唱畫完畢,把碗輕放在桌子中央。喚來四個男士(隻能是男士),用畫唱碗的方式在四人手掌上畫符,畫好後四人各坐八仙桌一方,把畫過的符輕放於桌麵。木匠吩咐四人放鬆不要用力,遊戲就開始了。除坐著的四人不能動外,誰要問年齡,采用男左女右的方法,用手掌在桌麵上摩挲一圈。隻聽木匠站在桌子旁問道:“桌子神,桌子神,你曉得剛才摸你的那個人的年齡嗎?一歲點一下。”說時遲那時快,隻見桌子腳動起來,“嗒嗒嗒”地敲著地麵。木匠說:敲快一點!桌子就快一點。木匠說:敲重一點。敲聲就大一點。木匠說:把碗裏的水蕩出來!碗裏的水就動得蕩出來。敲的點數與摸桌子人的虛齡完全相符!向桌子問過年齡、耳聞目睹的弟弟說得神采飛揚,出門在外的我聽得目瞪口呆。是桌子懂人語還是人窺探了桌子的機密抑或人本身就有神性?隻不過通過手語或桌子來表達?要麼就是木匠有巫術,而巫術又是什麼?弟弟看我驚呆不已,笑著補充:不過,桌子沒有算出我口袋裏的錢數。
世間萬事萬物都有靈。一片葉子、一根草、一縷風、一個聲響等在世間都有它自己的家,隻是它們的家隱匿在一個我們無法探知的地方。它們蒙著神秘的麵紗,用奇異的語言在我們目力所不及的暗處交流,撲朔迷離地在我們心靈的窗口飛動。不知這種靈,是不是民間傳說的神靈。
有了神靈,笊籮會跳舞,筷子會站立,扁擔會舞動,死去的親人會說話。村裏老人說,早先年輕時,村子裏有一項傳統娛樂活動:每到八月十五中秋夜,星光閃爍,皓月當空。姑娘小夥呼朋引伴,在寬闊的曬穀場上做“燒燈塔”(或叫“瓦子燈”)的遊戲。塔用磚塊、瓦片砌成,塔基直徑約一米有餘,高二至三米,底設一火門,可裝柴點火,塔身如鱗。燃燒時,撒穀殼,噴白酒,灑鬆香,火花從瓦片縫隙射出,儼似火樹銀花。按風俗,這天燒塔的柴,可隨意到四鄰八舍搬拿,就是再吝嗇的屋主都會高興賞賜,因為燈塔火越旺預示著家業越興旺。
圍著彤紅的“燈塔”,小姑娘們開始唱歌,請笊籮神跳舞,那平時隻用來漏米用的笊籮便會在桌麵上跳起舞來。小夥子愛請“夢子戲”。幾個人嘴裏含一口水,閉上眼,然後另一夥人圍著含水的人不停地唱歌:“張仙仙呂仙仙/你從何裏來/我從三方四方橋上來/要來早早來/莫到三更半夜來/三更半夜雞又啼狗又叫/十字路上橋難過/八字路上鎖難開……”唱著唱著就有人眼睛好像被雲遮住,須臾間靈魂出竅,迷迷糊糊如在夢中,沒有自己的意識,無法自控,任人擺布。你要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平日裏從不唱歌跳舞的人,會情不自禁走台步,做出唱歌跳舞的動作。你要他挖泥鰍,他手在幹地上挖出了血仍挖個不止,你不叫他停他就一直挖下去。隻要大夥歌聲一停,他噴出口中水,便會清醒過來,對自己剛才所為一無所知。也有的魂魄隔著江河無法回歸的,你隻要摘片竹葉當船放在請神的水碗裏,來夢子戲的人就會返醒。我始終都不明白,歌聲在中秋月圓夜竟有如此魅力,它能讓萬物生靈,讓人進入自己所無法主宰的夢幻世界。而帶有魔法的夢境竟被黑色的歌唱開了神秘的阿裏巴巴之門,並以滑稽真實又荒誕不經的表演走上現實的舞台,讓旁觀者一睹為快,成為民間傳統遊戲的一種表現形式。神為什麼愛坐在有水的碗裏?這是不是和人類的發源地——水有關?
人生就是用愛編織的夢中花園,人的身心是由一個又一個幻影組合而成的產物。老人還說:生命花園裏開滿了各式各樣姹紫嫣紅的花,我們每個人都是夢中花園裏的一棵花樹,樹的品種、葉的稀疏、杆的粗細、花的色澤昭示了我們的生死與健康。
我對這些事是存疑的。我從小受的是無神教育,相信人定勝天,堅信我們人類才是萬物之靈。但村裏老人卻相信那是真的,他們說:不是真的,先祖們能信、能流傳這麼多年,能讓一代代人信服?他們把自己經曆的事描繪得活靈活現,把事理兒擺得振振有詞。也許在目力之外還真有一個我們無法預知的世界?那個世界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如果真有什麼意義的話,我們這些活著的人,讓另一世界的精靈一眼看穿可隨意支配的人,活著就是為了成為魂靈的傀儡麼?沒有神靈便沒有儺。開儺儀式,可是中國人源遠流長的一種過年活動,就連與我們毗鄰的日本都保留著“撒豆驅鬼”的節日。相信神靈的中國人,自古覺得天地萬物皆可親可敬、有血有肉有靈,有著大的悲憫情懷。《易經》究天地陰陽之理,佛教講空色,世人談運道天意,都是從自然中悟得又否定了現實的自然。文學中李白的詩、蘇軾的詞、曹植眼中的洛神“若將進而徘徊,意欲止而複翔,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等,皆有著大自然的浩浩仙意。而音樂本是通於大自然的,貝多芬讀了舒伯特的樂譜,說是有神的光。世間大凡好的東西都是人與自然和神共在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