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石上花記(1)(2 / 3)

有資料談起:宇宙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無所不能、無所不有的機器,達到一定溫度,條件成熟時,就會重現人所親曆的一切,包括已故親人的身影。有個曾經曆死亡邊緣的人談感受說:臨近死亡時並不痛苦,甚至有從沒有過的飄飄欲仙的舒適,人仿佛走進一個黑暗的隧道,隧道口出現了光明,在光明中看到故去的父母親人來迎接他。

我無法知其真假。不過,我曾為神靈事請教過村裏的曾大爺,他沒有回答我。不管我怎麼求他,他都執意不把請扁擔神的唱詞教給我。他說曾把唱詞教給過一外村人,那人在八月十五夜,用之報私仇,一唱起扁擔歌,門後那根扁擔便飛舞起來,繞門追壁地攆著仇人打,結果出了事。至此曾大爺再不傳人。與人朝夕相處的扁擔都會出來主宰人的命運?我對眼前的世界越發迷惑起來。

村裏有個老太太,她懂蛙語。哪天她想吃蛙肉了,便晚上出去,來到田埂或山壟下,對著茫茫夜色小聲哼唱起來。至於她唱什麼,現村裏已失傳。隻要老太太站在夜色中這麼一唱,成群結隊的青蛙就會牽線般一隻趕一隻接踵湧來。老太太一切按規矩辦。折了第一隻青蛙的腳放生,然後把後麵跟上來的青蛙,揀撒豆般一隻隻放到預備好的袋子裏。待遠遠看到那隻被他放生的瘸腿青蛙趕來,便立即歇手。

這個神秘的老太太極為友善。小時候我總看到她拄著拐杖四處挖草藥,無償獻給他人。她家屋壁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幹草藥,屋子裏總是黑黑的。我隻到她家拿過一回草藥,便飛也似的逃出。聽大人說,老太太還懂蛇語,她能隨時把蛇喚來,要蛇幹啥就幹啥。她能命令一條蛇沿木棍繞來繞去,或纏在她頸脖上。毒蛇伸著長長的舌就是不會咬她。倘若村裏有誰被蛇咬了,請她去。她隻要對著被咬者念一下咒語,就能立馬止血,讓毒血固定在某個部位,不使之擴散,然後煎草藥醫治。有一回,村尾有戶人家,被蛇偷吃了一抽屜的雞蛋,氣憤之極,把老太太請去。老太太把偷蛋的蛇喚了出來,讓蛇一動不動地盤在抽屜裏,欲放到溪橋下,不知怎麼忘了念活咒,蛇倒在溪裏就死了。那一年,老太太的獨生子無緣無故發病死去。村裏人都說:那是蛇神來報的仇。

盡管孤寡老太常做善事,獲得人們的敬重,但村裏仍沒人敢親近她,說她身上有股巫邪氣,近不得。我好奇,幾欲前去探問,均被母親嚴厲喝止。對於她,村裏最多的便是傳說。傳說她每到大年三十夜,都要獨自到村前深山裏靜坐一晚。她死前曾跟人說:某月某日她會離世。人們不相信。而她真的恰在那日無疾而終。也許她窺探了生命的機密。

在村人看來,人是可認識自己、了解自己的。2004年末,印度洋發生海嘯之前,許多動物都已預知,何況萬物靈長的人。隻要仔細一點,你就能感知自身的玄機。其實每個人,頭頂上都有一束生命的火焰。自己的火焰自己能夠看到。在清早旭日升起時,你走在青草地或青禾田埂上,青草、禾上還綴滿露珠,你向著太陽走,身後拖著投在青草地或青禾田裏自己的影子。這時你側臉斜看,從影子上可以看到自己頭頂那束如熱氣般蒸騰的火焰。火焰高者身體壯實,陽剛氣足;火焰低者身體欠佳,陰氣過重。或許老太太是那種看著自己頭頂火焰熄滅的人,從她身上我終於明悟了“油盡燈枯”的含義。

五六歲時,我曾和大我兩歲的鄰居小姐姐米蘭一起去菜園玩。菜園距離我家有四五裏山壟田埂路。傍晚天快黑時,母親要我們先回家,她鋤完那塊地再回來。走至半路,米蘭說去樹叢裏解手,要我等她一會。不知怎麼我左等右等她也不出來,叫她她不應。天已黑了,我先回了家。吃晚飯時,米蘭母親到我家尋米蘭,扯著哭著問我,說米蘭肯定被鬼迷了路。我在家嚇得膽戰心驚。母親、父親幾乎全村的大人都出動了,打著手電,提著鬆油精燈,兵分幾路喚著、喊著米蘭,遠的走了二十來裏路,找了一夜就是沒個人影。米蘭母親糾扯著母親,哭著要母親賠人。天亮正鬧得不可開交時,外村傳來了消息。說有人清早去看田水,意外發現水庫壩下坐著一個小姑娘,脫光了衣服,赤身裸體,抱著一團,嘴裏塞滿了沙土。米蘭醒後說:夜裏她看不見回家的路,有一盞燈在她眼前晃動,她跟著燈走,後來怎樣她自己也不清楚。

世界充滿了無言的神秘。不過,我曾真真切切地聽到過水說話。幾年前,我曾想像水蒸氣一樣消失,我想也許我的消失能給親人們帶來如雪的安寧。我選的歸宿地是村外那個清澈的水庫。夜裏十點鍾左右,我獨自出了門,向黑夜裏的水庫進發,除了天上一小片彎月和四周窸窸窣窣不知名的蟲子聲響,山野裏死一般的沉寂。白日陽光下波光粼粼的水麵此時泛著細碎的亮光,恰如生命裏昏暗的些許微光。我來到水庫邊,跪著拜謝了天地、父母,迷迷蒙蒙向水庫中央滑走過去,無意無識頭腦一片空白。我一步步地向著深水走下去。這是八月,水不冷,趟在水裏滑滑的舒適如冬夜愛人的臂彎,但我沒有享受這種舒適。我一步步地趟滑著,緩緩地、緩緩地,水沒了膝,沒了腰,沒了頸,沒了嘴,將沒到眼,快要一切的一切都看不見了!像條船似的載著我微微上浮的水……水裏突然亮出一個巨大的聲音:“活!活!活!”就像軍人在酣睡中猛然聽到集合的哨聲,我頭腦一激靈,身子就浮動起來,條件反射似的一躍而起,我完全沒有主動意識地上了岸,恰好此時母親帶著哭腔的急切呼喚從遠遠的山路傳來,眼裏豁然閃出無限光明,而剛剛發出聲音的水卻穿上了黑漆漆的緘默鎧甲。是幻覺?我又明明聽到;不是幻覺?為什麼再怎麼屏聲靜氣都聽不到剛才的水聲?那麼我有幸邂逅了水神?隻有神靈才有風從肩頭過、了無痕跡無所不在的能力,可我又沒摸到她的衣袂,瞧見她的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