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石上花記(1)(3 / 3)

也許是愛?也就是說我還愛著人生,所以能聽到水說話?愛是神靈留給人世的唯一佐證。愛是宇宙最終的光明與黑暗,人的身心是世間最大的神秘國,熙來攘往的都是飛翔的精靈。1999年妹妹突然離世,母親一直固執地認為妹妹一定還生活在某個地方,隻是我們沒能找到她。她怎麼能不和母親告別就消失?母親對我說,當年父親過世不久,她就曾在方岩聽到過父親的聲音:“那個花仙連咳嗽聲都和你父親一模一樣,當時是和你外婆一起去的,你外婆嚇得緊挨著我,大氣不敢出。”我想母親如此皆因太想父親之故。思念是變幻無窮的魔術啊!就像深愛某個人,總能在人群中驀然發現酷似者。但我拗不過母親,怕她過於悲痛,於是陪她去外村詢問“花樹”仙,去聽聽妹妹的聲音,問問妹妹是怎麼死的。花仙原是一個四十五六歲的農村婦女,穿著滿是汙漬的衣褲,粗頸子粗手腕上戴著粗壯的金項鏈、金手鐲、金戒指,她是因自己大病了一場又受巫婆傳授才成仙的。她用誌得意滿的神情看著屋裏屋外擠滿了遠道而來求她問亡事的人。又是大熱天,屋內空氣渾濁悶熱不堪。婦人一會兒狐眯著眼、顫抖著,一會兒用大粗嗓門問:“你聽清楚了麼?”一會兒又停,喝滿是黑垢的茶杯裏的水,要不就大聲趕著擁擠到身邊令她透不過氣的人。她堅持在屋廳正中人群間留出一條路,讓花神順著屋簷來到她身邊。我仿佛看到“滿七”祭日裏讓亡親回歸認路,屋簷下點滿整齊亮堂的紅蠟燭,陡然掠過一絲地窖裏的陰濕氣。也許是一連數時太累的緣故,婦人到外透氣遇上我。她看了看戴眼鏡的我,帶著異樣的笑,悄然道:“你也信這個?……人又多……回去吧。”

我和母親沒有回去。一直待到傍晚,才輪上我們。母親戰戰兢兢地報出妹妹的生辰八字和安葬地。隻見花仙坐在椅子上閉上眼,嘴裏用平緩的語調模模糊糊地吟著:“樟樹姐,借鎖匙/開花園,看花樹/手掰花樹登登轉/腳踏雲梯步步高……快打馬,快遊鞭/快手快腳走堂前/日晴晴,夜明明……”一會兒,她全身顫抖,聲音急促,後來她聲音越來越快,越來越含糊,似貪婪的鴨嘴頸脖間卡著數顆大田螺,渾吞著。好一會兒,她的聲音才變得陰悒、清晰起來,緊接著便學妹妹的聲音哭道:“阿娘,我也不想死……嗚嗚嗚……我死不能怪黑仔,我是從家裏回洪源路上遇上一個藥水鬼……”母親哭道:“是不是黑仔那個畜生打你,你痛不過才去死?你說你說啊……你為什麼丟下我丟下孩子?”

母親回來路上一直念叨:這是假的,假的!她不會死,不會去死,她舍不下兩個月大的孩子舍不下我……但自從問過“花樹”仙後,母親便常自我安慰:她命當死,要擋也擋不住……

在充滿神靈的天地間,我們是不會說話的木頭人,我們的嘴失去了說話的能力,我們的行動一切聽從於內心,我們的身體在時光的河流裏成了充滿聲音幻影的飛魚,身上閃光的鱗片是“月光泱泱/牛吃水秧/半斤茶油/照到天光”的美麗童謠和小時候奶奶在門前棗樹下講的鬼神故事。而今,我離開了村莊,來到了小城。時光進入了二十一世紀,童謠和故事已被五顏六色的電視、網絡所取代,泛濫著光明的夜已不再神秘。在堅硬的鋼筋水泥砌成的樓房裏,夜風無力地撲打著不需門神守衛的鐵門鋁合窗,半夜偶爾聽到小城大街上傳來淒厲尖叫的女聲。

我被尖厲的叫聲驚醒,摟緊了睡在身邊的孩子,一會兒,夜愈加蒼白地闃靜。寬闊的大街上漂亮的街燈依然亮如白晝,不再懼怕鬼魂、不再相信神靈相信愛的人們,睡夢裏張著欲望的鱅魚嘴,大而空洞。

映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