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台上的道具,簡直令人嗤之以鼻,那麼一個小得隻有四五張桌麵大的戲台,橫掛一塊半舊不新的紅布,左擺一條農家長凳,右置一張八仙桌,男女演員大大方方將紅白塗料往臉上抹,有個別男演員側身將兩個茶缸蓋隆胸扮旦。鑼鼓敲響,在家吃飯的全動了心,急忙扒下飯。看戲的小孩,爭相鑽到台前,以看一眼演員、搭上一句話為榮。老村長則忙得團團轉,扯著破嗓子大叫安靜。但人們臉上仍帶著喜色,各喚各的親戚,各找各的凳子,人頭攢動不息。空地上坐著站著蹲著的,有爬窗翹在屋梁上的,小孩站在高高的條板凳上或跨在大人肩膀上,反正鬧得水泄不通,連人縫裏都擠滿了高高低低的腦袋。
二胡不知何時拉起,報的戲名根本聽不清。人們還處於興奮之中,老者沒完沒了地拉家常,年輕的還沒嬉笑完畢,也有情竇初開的小夥趁機揣摸姑娘手的,心慌得怦怦跳。戲名在一個個傳問中得知。
開場了!走出一個老生,咿咿呀呀地唱。嗬!正拿起一個爽身粉盒當杯子喝茶,人們霎時全睜大了眼,繼而大笑。肯定又是一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你瞧!那男子多苦,天天去砍柴,此時台上出現一小捆柴,正是村裏某某剛從山上砍下來的呢!人們邊看邊猜測,越發來了興致。再看那壞蛋“氣了拿燈芯吊頸,氣得跳到燈盞裏燒”,小醜則“摸摸後頸窩,主意來得多”……潮湧般嘁嘁喳喳的喧嘩此時方才平息。演員的表演也漸入佳境,吹拉彈奏、坐打念唱、提袍甩袖、吹胡瞪眼,招招式式恰到好處。看台上的小旦,拿一個大手帕,配合手眼身法步,或揉搓或拋甩或掩麵或飛轉,千姿百態,觀眾的眼也隨著手帕左右上下轉動。再看小醜,模仿各種動物的形態表演,一會一個“猴拳步”、“蛤蟆跳”,一會一個“雞公啄米”、“懶貓抓癢”……嫻熟的技藝,真摯的情感,不偏不斜剛搔到觀眾的癢處,常逗得大家一時眉宇緊鎖,一時手舞足蹈,一時熱淚縱橫,一時捧腹狂笑。一切憂愁與煩惱都隨著柔婉的唱腔和歡快的鼓點飄到九霄雲外。古祠堂成了“古今真樂府,天地大梨園”!
要打彩了!戲中人無錢上京趕考,無錢告狀申冤,或男女主人公正在落難。那演員把曲調唱得格外悲悲切切,一位老太婆情不自禁抹眼淚,歎出了聲:“可憐的人啊!”觀眾也都觸目心酸,淚水洗麵。戲文還沒唱完,台下便失去控製,許多人一個勁地往前擠,向台上拋擲錢物,以救濟劇中“落難”者。那硬幣紙幣拋得滿台都是。還有一些人跑到台上,把花花綠綠的紙幣紮在演員頭發上,演員滿頭都是鈔票……
演員感動得不知所以,順乎情理地停下劇中戲,向捐錢者連連拜謝。捐錢多的,由演員報念姓名、數目,說些“左邊栽棵搖錢樹,右邊造個聚寶盆”之類的吉利話。被念姓名者頓覺臉上有光彩,覺得花多少錢都值!這種心甘情願、感人至深的打彩場麵,蘊藏著中華民族難能可貴的慈善美德,體現了家鄉人民對自己藝術家的癡愛。正是這種癡愛培植了揚花強大的生命力,孕育了經久不衰的家鄉戲。
四
在揚花吹拉彈唱的優美旋律裏,我看到一株玉茗花灼灼怒放。它花色潔白,黃心綠蕊,雅淨可愛,是宋代臨川十分名貴的古樹奇葩(又稱白山茶)。宋詩人黃庭堅、曾鞏、陸遊、範成大等都曾題詩詠歎此花乃仙聖所育,格韻高絕,把它比作神仙世界的“瑤花”。玉茗花是家鄉人最敬仰的花卉,它不會隨隨便便盛開。它是中國乃至世界的戲劇之花,在戲曲中誕生,在藝苑裏永開不敗!
跟隨純白天真的玉茗花仙,我有幸拜見了香楠峰下玉茗堂堂主——臨川城東文昌裏戲劇大師湯顯祖——《玉茗堂四夢》(臨川四夢)的作者,東方的莎士比亞。相傳湯顯祖故居旁栽有玉茗,其枝幹雖然高出屋簷,卻總是不見開花。待到湯顯祖寫完《牡丹亭》,並召宜伶(宜黃縣戲伶)在玉茗堂深情演唱時,“是夕花大放,自是無歲不開”,從不間斷。
湯顯祖借玉茗自喻,一生剛直不阿,不事權貴,惟歌詠俯仰,自得其樂。對自己,他提出“四香戒”:“不亂財,手香;不淫色,體香;不誑訟,口香;不嫉害,心香。”告誡當官者要“三宜”:“眼宜大,骨宜勁,心宜平。”隻有這樣的人才能與玉茗花交相輝映,才能和玉茗堂名垂青史。
從揚花裏走出戲劇大師,並非偶然。臨川自古人傑地靈。湯顯祖讚美家鄉“遠色入江湖,煙波古臨川”。這裏橫跨吳、楚、越三地,人稱“吳頭楚尾,粵戶閩庭”,兼收並蓄了南北戲曲文化,與曆史上江西融接了大量北方移民、出現幾次重大民族遷徙現象是分不開的。從唐代“安史之亂”開始,到北宋的“靖康之亂”,包括躲避戰亂的北方望族,居官留贛入籍者,貶官居贛者,兵屯轉業留贛定居者等,曆史上多次發生大量北方人紮根臨川的記載。南北文化交融碰撞,“南戲”與北方雜劇交彙,到明代出現偉大戲劇家湯顯祖和他的《臨川四夢》便不足為奇。在鄉野僻壤,臨川常有“夜行山步鼓冬冬,小市優場炬火紅”的熱鬧,村民們愛好喜樂祥和的人生,有開口唱采茶的習慣。“僻塢春風唱采茶”、“聽唱一曲翻一曲,采茶歌換采蓮歌”的詩句便是臨川揚花的真實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