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後記(2 / 3)

這兩天在醫院的幾個場景:未滿月的小侄兒,因在縣鄉醫院注射過量的青黴素引起淤腫及由民間傳統火炙導致全身燒傷引起的高燒,令我全家慌亂不經。小侄兒蒼白的臉,幹燥翕動的唇,額頭上因打吊針而起的滿額腫包,疼痛的日夜啼哭。護士飛揚跋扈、理直氣壯的錯誤。救護車司機恃車傲慢的冷漠。每日昂貴的醫療費。患者家屬對醫師諂媚的討好、切齒的怨恨。人際關係為第一生產力的荒謬觀點在此得到充分的展示。永遠讓人無法想象的病情、病毒、肮髒與死亡。母親因愁勞過度彎駝的背、陷塌的黑眼瞼、暈眩趔趄的身子。弟媳蜷曲在病床上疲乏的四肢。鄰床自私而暴戾的婦人……一個濁亂的生存空間。

我記住的隻能是這些,或類似波瀾不驚的事情,且越就近的日子,記憶越模糊、瑣碎,到後來,存留下來的隻能是幾個硬邦邦的詞語了:平常與特殊,痛苦與歡樂。有血有肉的肌理經過歲月淹埋隻殘餘幾縷如發的零亂,連靈魂的骨骼都銷蝕成泥。這些司空見慣的常事當中,我的呼喊,我的掙紮,我的矛盾,我的審視,我的叩問與證實,包括我的悲憫、愛恨、懺悔與反叛,都無法談聊或通過談聊得到他人的理解,它的不可言說和稍瞬即逝令我感到生存的荒蕪、生活的虛空。

2002年前後,在我的生活中發生了一件大事。內心的疼痛,與外界的不妥協,與人交往的不信任,使我時時都有不活的念頭。我必須找一件能讓自己感到希望和排遣痛苦的事情來做——這便是好好寫幾篇散文。命運留給我的記憶太苦了,我要寫下以便忘卻和放下。而令我感動的美好又滑行得太快,生活有一個萬能橡皮擦,隨時隨地抹去我該記住的美好,甚至寶貴的生命。我要記下它,讓它在記憶裏永存。做這些事便成為我活下去的近期目標。還好,我寫的這些東西,得到了幾個好友的認可,他們認為我有了一點進步。而這些讓我生存的稿子竟使我在家鄉得到了愧於得到的榮譽,生活待我不薄。

我天生缺乏想象力,故注定不能成為一個好的寫作者。我羨慕能把童年生活或某段日子作為一輩子寫作源泉、用之不竭的作家。他們通過閱讀、變異、虛擬、夢幻、技術性圈設製造一個個想象迷宮,像魔術師一樣吞下僅有的那點記憶,永無止境地吐露出繽紛的彩線,令人驚歎地吸引著成千上萬的看客。或由於生活的庸常無奇,為保持創作激情,有的作家借助於愛情,提出了“不停地戀愛”的寫作秘笈。因為愛是偉大的毒品,它能最大限度地挖掘人的潛能、激發人的靈感,喚醒身體內潛伏的感覺、感官,從而推開認識自我、認識他人的門徑。能夠不停戀愛的作家是情種,是難得的不知疲倦的公牛或母牛,他們旺盛的生命力和不竭的激情始終是我所羨慕的。記得教我作文的啟蒙老師曾有意出題讓我寫一篇文章,以試探我的創作潛力。結果我交上去的作文,他笑著未置一詞,大概是令他失望的。過去近二十年,我至今不敢大著膽子去問他。前不久,有人看了我的稿子後,好心批指我的散文是“平鋪所見,講鄉野故事,學雞叫”。“未能用文字形象而動人地展現一個國家或地區,一個民族或階層的內在核心”。我承認自己的習作淺實如鐵,更妄談“內在核心”之類的話。我終其一生關注的隻是自己的喜怒哀樂、自己的靈魂,在小我的世界裏橫衝直撞。通過閱讀或寫作,我想更明確地了解在各種狀態下,特別是情緒波動下的自己。我竊以為,一輩子能夠這樣也是不錯的。我女兒看電視劇,總能在男女主人公身上看到爸爸、媽媽。我想自己的喜怒哀樂也是有代表性的。詩雲: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何況我這個活生生的人呢。這兩年,我企圖通過自己的日常生活、自己的情感變化來表現人的終極渴望、人的生存情趣、人的審美追求、人的悲憫情懷。我對自己的要求過高,一輩子都需往這方麵努力。我羨慕能夠在文章中表現多重影像,有立體感、夢幻感的作家。他們能夠展現人性的多麵與虛幻及未來世界的走向。他們全身長滿了才華的羽毛,一不小心就抖摟出孔雀開屏般的絢爛,令我望塵莫及。文壇是屬於他們的,我隻是站在壇外的觀望者,偶爾發出一兩聲雀躍的喟歎,像一個站在一幅抽象名畫前的農村老太,在畫中看到自己熟悉的牲口、莊稼,或看到那麼多人集體歡呼,我也附和著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