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調查組幹部和武裝部長隻好走了。楊燈兒一骨碌身爬起來喊:“閨女!桌子上還有倆豬蹄,趕緊吃,可香了。”
小娥子拿一個豬蹄舍不得吃,跑去給馬公社吃。馬公社說:“你娘真行,還能從他們手裏摳出這好東西。”小娥子得意著:“我娘是在哪兒都能亮的人,她吃了豬蹄,還喝兩瓶好酒,一骨碌身就起來了,跟沒事一樣。公社哥,你吃啊!”
馬公社嘻嘻笑著說:“留著回家貓被窩慢慢吃。”小娥子問:“你不會給麥花姐送去吧?你滿心思都是麥花姐,可麥花姐滿心思都是春來哥。”馬公社聽了有點兒泄氣,索性啃起豬蹄。
天黑下來了,牛有草坐在炕頭發呆。借地種的幾個人都來到牛有草家,告訴他說,對省委調查組他們啥都沒講,更沒講周書記,讓牛有草放心。牛有草心裏一熱說:“謝謝大家。我把實底兒都交給他們,講完就鬆快了,不管了,說到底就是一身肉的事兒。他們接到匿名信在調查周書記,周書記是啥人,他準得把事情都攬在自己身上,我帶頭幹的事不能讓周書記擔著!”
大夥兒都喊著也要擔一頭!牛有草說:“有你們這句話就夠了。我是大隊長,我說的算。你們都能老老實實、安安穩穩過日子,我就算先走一步也放心。”
眾人走了,牛有草來到西坡地,他看到九十歲的地裏仙在麥地邊用钁頭吃力刨地,他的身子顫抖著,白胡子擺動著,滿臉如溝壑的皺紋裏夾著閃靈靈的汗水。牛有草過來說:“二爺爺,您這是幹啥?”說著,要奪地裏仙手裏的钁頭。地裏仙不鬆手:“自己的坑自己挖,自己的身子自己埋。”
牛有草說:“老人家,您別總說這樣的話,就您這精神頭,最少再活十年。”地裏仙說:“話好聽,不實在。二爺爺老了,幫不上忙了。人家都叫我地裏仙,我死了總該回地裏去吧。大膽哪,二爺爺要是走了,哪也不想去,就想在你這西坡地,躺著,睡著,望著。我要望著麥子熟了,望著麥粒掉地上,望著你們吃飽了。你們要是過好了,不用給你二爺爺蒸啥精麵大饅頭,烙啥蔥油大餅,你就空著手來,到這兒亮堂堂吆喝一聲,二爺爺聽著就舒坦了……”
地裏仙要找省調查組的人,牛有草陪他來到地委。地裏仙拄著拐杖走進辦公室。省調查組瘦高幹部說:“老人家,您坐。”地裏仙拄著拐杖直挺挺站著說:“人老了,能多站一會兒就多站一會兒,等躺下想站都站不起來了。”
瘦高幹部說:“老人家,聽說您要彙報周老虎同誌的事?”地裏仙提著精神講:“要講周老虎,得從土改講起。土改時我六十歲,不認得周老虎,就知道他是共產黨,他代表共產黨給我們分地。分了地,我站在自家的地頭裏抓一把老土嚼著,才嚐出共產黨是啥滋味。還鄉團來的時候,周老虎把腦袋別在褲腰上,帶頭打走還鄉團,保住了我們的地;抗美援朝打美國鬼子,他上了前線,回來少了一條胳膊。一轉眼三十年過去,我都九十歲了。公社擴大了自留地,讓社員養豬,可不讓養母豬。周老虎說農民不容易,能放一馬就放一馬吧。周老虎說不合理的政策就得改,不能和農民頂著幹!這話說得從頭熱乎到鄉親們的腳底板!我活了一輩子,臨到死了沒吃過飽飯,可我聽到這話,腰杆子就挺起來,死了都不窩囊了!小兄弟,你能不能讓我見見周老虎?見一麵就成。”
瘦高幹部有些為難:“現在恐怕不行。”“我一輩子沒出過遠門,回去的道也不認識,你不讓我見我就等著。”地裏仙說著走到牆角,拄著拐杖靠牆站著閉上了眼睛。瘦高幹部走了一會兒,一個工作人員進來說:“老人家,您回去吧,我們要下班了,您不走我不能鎖門哪。”地裏仙說:“不見到周老虎我死都不走!”
調查組的人也不想把事情鬧大了,商量過後,決定讓周老虎跟地裏仙見一麵。周老虎百感交集,看著地裏仙說:“老人家,您受累了。”地裏仙緩緩睜開眼睛望著麵容憔悴的周老虎,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包,顫顫巍巍地遞給他。
周老虎接過布包打開看,是兩張油餅。地裏仙輕聲地:“家裏烙的餅,幹淨。”周老虎揪一塊油餅吃著。地裏仙笑著說:“上次你來我家吃蔥花餅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你是好人哪!”他笑眯眯地望著周老虎吃油餅,油餅還沒吃完,地裏仙的頭垂了下來,他拄著老拐杖一動不動地站著……
他去了另一個世界,那是一個麥浪翻滾一地金黃的極樂世界……
奇怪呀,省委調查組把與借地相關的人全都問了一遍,為啥沒找我馬仁禮呢?馬仁禮心焦忙亂地在屋裏轉悠著說:“我是副司令啊,他們找完總司令就該找我,怎麼沒動靜了?”喬月說:“你沒在西坡地裏幹活,他們找你幹啥?”馬仁禮點頭:“對呀,還是哨兵好,事成了跟著大夥兒占便宜,出事了不用擔責任。”馬仁禮坐在椅子上閉著眼睛搖頭:“不對,周書記都被調查了,牛有草不能善罷甘休,他弄不好又得折騰,出了亂子我能不管嗎?省委調查組的人回地委了,看來我得主動送上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