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俗 論

一、俗的文化品性與地位

本書自官論開始,經儒論、民論、家論至俗論。五個方麵,結為一體。官論討論的是社會的文化骨架,儒論表現的則是社會文化精神,民論表現的是社會的主體階層,家論表現的則是社會細胞的存在方式與變化,俗論表現的則是社會的文化經絡。經絡一詞出於中醫。中醫離開經絡,不能建立自己的學說基礎。但經絡又是看不見的一種特殊的社會存在。民俗有類於此,民俗雖然常常依附於社會硬件,但它本身不屬於硬件這個範疇。它是一種客觀存在,但又常常處在流動時尚性與習慣性的整合變化之中。你說它無它卻有,你說它有又似無,這一點正與經絡相仿。然而它重要。比如一個人肚子疼,去看中醫,中醫說:“通則不痛,疼則不通。”是某個地方堵住了,一根銀針下去,馬上心口舒適,歪歪扭扭之姿立刻換成鶯歌燕舞之勢。為什麼,因為經絡通了,你再想疼都不成了。習俗重要有如經絡,照中醫的觀點,人的經絡病重,雖然不紅不腫,不傷不疼,依然於生命有虞。習俗對於社會,其影響雖然不是驚天動地的,卻常常是潛移默化的;雖然不是轟轟烈烈的,卻常常是無處不在的;雖然不是觸目驚心的,卻常常是不可回避的。中國俗話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殊不知水土固然重要,風化更其重要,所謂“入鄉隨俗”,入了鄉若不隨俗,那麼,這鄉還是不入的好,否則便有被打出來的危險。習俗的形式,需要相當長的曆史積澱。習俗並非全然排斥外來文化,但任何一種文明,若不能為當地習俗所認可和同化,並成為當地習俗的一部分,那麼,就可以毫不客氣地說,這種文化還不成熟,或者說它在所傳播的地域還沒有達到成熟的標誌。以中國佛教文化為例。佛教文化就屬於外來文化,至晚在東漢時期,佛教已然東來,然而,沒有得社會認可,所以它的影響也十分有限。南北朝時期,佛教在中國本土發展迅速,但與儒學爭論也多。到了唐代,佛學才真正在中華文化的傳統地域紮下根來。佛學紮根的標誌是它便本土化了。禪學的出現固然是佛學本土化的極其重要的標誌,佛學的世俗化,尤其是佛學文明被中華文明認可的極其重要的標誌。六大名著尤其是《儒林外史》、《金瓶梅》、《紅樓夢》中,有很多表現佛教文化的地方,這些表現,其實已成為一種習俗文明式的表現。比如死了人要請和尚來誦讀經文,這形式其實就是佛教被習俗化的結果。人死了請和尚念經,這不等於說請經的人家是純正的佛教徒,很多情況下,隻說明這人家是按習俗辦事。武大郎死了,潘金蓮也請和尚來誦經,誦經作甚?超渡武大郎的靈魂。你要說潘金蓮是虔誠的佛教徒,那就錯了;要說她真為武大郎的靈魂著想,也不對。武大郎怎麼死的,還不是讓西門慶和潘金蓮給弄死的,潘金蓮請和尚誦經,習俗而已。梁山泊寨主晁蓋,中了史文恭的毒箭,死了。梁山泊雖草莽英雄聚居之地,同樣要“做功德,追薦晁蓋”。 ① 所謂做功德,就是做法事,因這法事,才引出了河北玉麒麟。中國習俗,也可以稱之為禮俗。因為中國習俗,尤其是漢代以後的習俗,多與儒家禮教相關。這大體也是一個極普遍的現象。如西方中世紀以後,它們的習俗多與基督教相關。例如西方一年中最大的節日聖誕節,就和基督教有著密不可分的聯係。沒有基督教,就沒有聖誕節,雖然現在過聖誕節的人們並不一定非得是虔誠的基督教徒。中國的習俗與禮教關係密切,如年節,如婚喪嫁娶,雖然不一定樣樣都和禮教相聯係,但其主旨,卻是禮教化的。因習俗而使禮教具有了更強大的傳播能力,又因禮教而使習俗得到了社會各階層特別是官方的支持。二者相互作用,其傳播力與文化力相輔相承,作用愈來愈大。習俗以禮教為本,雖有佛學、道教乃至其他各種教派的參與,不能改變禮教的主導地位。所以,中國的喪事,固然可以請和尚、道士作法事,但那本質還是儒學禮教性的,即以孝義為本。中國禮教的影響,可謂無所不在,尤其表現在人際關係中,更是流脈所至,無孔不入。一些正式場合,禮教有嚴格的規定,如群臣朝見皇帝,如皇帝每年的祭天祭地祭祖,雖有習俗的成份在內,嚴格地講,不能當作習俗。習俗主要表現在日常生活中,說的惟一點便是禮義。這禮義未必是朝廷典製中正式規定的,但確實有著強大的力量,使人們不能不遵守它,不敢不遵守它,誰不遵守誰將受到譴責,輿論的譴責,或道德的譴責,讓你寢食不安如犯了大錯誤一般,這個就是禮俗了。這禮俗之事,《紅樓夢》中寫得最為深刻細膩且有說服力。大要而言,這裏隻講三個最尋常的事例。例之一,事見第二十三回,寫元妃省親已畢,“命寶釵等隻管在園中居住,不可禁約封錮,命寶玉仍隨進去讀書”。 ① 這寶玉“正和賈母盤算,要這個,要那個”,“忽見丫環來說:‘老爺叫寶玉。'寶玉聽了,好似打了個焦雷,登時掃去興頭,臉上轉了顏色,便拉著賈母扭的好似扭股兒糖,殺死不敢去。” ② 賈母百般安慰,這才走了。走是走了,隻是“一步挪不了三寸”,好容易蹭到王夫人房中———趙姨娘打起簾子,寶玉躬身進去。隻見賈政和王夫人對麵坐在炕上說話,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賈環四個人都坐在那裏。一見他進來,惟有探春和惜春、賈環站了起來。” ③這話雖短,卻值得注意。彼時的寶玉,最沒誌氣,更沒威風,見老爹如見老虎,或說老虎見了菩薩一般。但他一到,趙姨娘便給他掀開門簾,按理說,趙姨娘大他一輩,為什麼要這樣為他服務?因為她是姨娘,姨娘者,地位可憐呀!身份如此,禮教如此,她不掀門簾,誰掀門簾。寶玉進房,便要躬身,躬身又是禮教。其實,要說做人,挺胸收腹,才精神,但挺胸收腹不行,因為父母在上,你挺胸便是不敬,收腹也是不敬,惟有躬身撅腚,才合乎要求。寶玉進了門,屋裏除賈政、王夫人外,還坐著迎春、探春、惜春、賈環。迎春坐著不動,因為她是寶玉的姐姐。探春、惜春、賈環,都忙站了起來,因為他們比寶玉小,小的見了大的,不站又是不敬。何以不站便是不敬,因為禮俗就這麼規定的,你不服,行嗎?例之二,《紅樓夢》第七十五回,“話說尤氏從惜春處賭氣出來”,聽說王夫人處有事,便來李紈這裏。情緒不好,李紈請她吃點心,她也不吃。請她喝茶麵,她又無語———跟來的丫頭媳婦們因問:“奶奶今日中晌尚未洗臉,這會子趁便淨一淨可好?”尤氏點頭。李紈忙命素雲來取自己妝奩。素雲一麵取來,一麵將自己的胭粉拿來,笑道:“我們奶奶就少這個。奶奶不嫌髒,這是我的,能著用些。”李紈道:“我雖沒有,你就該往姑娘們那裏取去。怎麼公然拿出你的來。幸而是他,若是別人,豈不惱呢。”尤氏笑道:“這又何妨。自來我凡過來,誰的沒使過,今日忽然又嫌髒了!”一麵說,一麵盤膝坐在炕沿上。銀蝶上來忙代為卸去腕鐲戒指,又將一大袱手巾蓋在下截,將衣裳護嚴。小丫環炒豆兒捧了一大盆溫水走到尤氏跟前,隻彎腰捧著。李紈道:“怎麼這樣沒規矩。”銀蝶笑道:“說一個個沒機變的,說一個葫蘆就是一個瓢。奶奶不過待咱們寬些,在家裏不管怎樣罷了,你就得了意,不管在家出外,當著親戚也隻隨著便了。”尤氏道:“你隨他去罷,橫堅洗了就完事了。”炒豆兒忙趕著跪下。 ①尤氏要洗臉,需要脂粉,李紈是個寡婦,不用這個。於是丫環素雲便把自己的脂粉等拿來。雖然把自己的拿來了,卻又給自己生了一個難題———這事情要不要對尤氏說明,不說明罷,有欺主子之嫌,說明了罷,不合乎禮儀。結果,還是說了,她一說,李紈就不高興,馬上責備了她。還說她“怎麼公然拿出你的來”。試想公然這個詞,可是隨便用的?但李紈把它用在這裏,卻又沒有語病,而是正正經經如是,不公然反而顯不出這問題的份量。素雲拿自己的脂粉盒,算是觸了黴頭。小丫頭炒豆兒,彎著腰端著一盆子洗臉水,又違了規,且因而招來一大頓數叨,嚇得她“忙趕著跪下”。凡此種種,都是為何?都是禮俗使之然也。雖然這樣的禮俗,不但令人煩,尤其令人厭,但在彼時彼地卻是天經地義,誰也反對它不得。例之三,事見《紅樓夢》第二十四回,說賈赦病了,賈母讓寶玉去給他請安問好,寶玉來到彼處———見了賈赦,不過是偶感些風寒,先述了賈母問的話,然後自己請了安。賈赦先站起來回了賈母話,次後便喚人來:“帶哥兒進去太太屋裏坐著。”寶玉退出,來到後麵,進入上房。邢夫人見了他來,先倒站了起來,請過賈母安,寶玉方請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問別人好,又命人倒茶來。 ①話雖不長,學問卻大。賈寶玉奉賈母之命到賈赦處問安,先述賈母的話———這時候,無須行禮,因為他是老太太的“使者”。他述賈母的話,那“賈赦先站起來回了賈母話”。賈赦其人,最是荒淫惡劣無恥。然而,此時此刻,也隻能照禮行事———畢竟水大漫不過鴨子。所以,雖然病著,還要先站起來回賈母的問話。———賈寶玉是先述賈母的話,爾後行自己的禮。他是先回賈母的話,爾後“便喚人來”。轉瞬之間,那態度便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見了邢夫人,又是如是。因為賈寶玉從賈母那兒來,所以,他未曾給邢夫人行禮,邢夫人倒先站了起來,請過賈母的安,他才向邢夫人請安,然後上炕坐了,邢夫人才問別人好。因為賈母之下,她便是一個老大,問候別人的事,當然權在後麵。這以後,“又命人倒茶”。古人禮儀,繁瑣死人;等級森嚴,又討厭煞人。但它根深蒂固,風行中國兩千年,你不照著執行,就是你錯。對古來禮俗的表現,六大名著各有不同。大體說來,《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表現得粗些。習俗最重視的乃是年、節、忌、拜、婚、喪、嫁、娶、吃、穿、住、用這些日常細事。《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三書,因為自己的內容與風格特點,對習俗———禮俗雖有涉及,不是重點。以《水滸傳》為例,晁天王敗亡,乃是特大事件。如果放在《金瓶梅》、《紅樓夢》中,那麼,這喪事一定大辦特辦,非辦一個超級水平出來不可。但《水滸傳》主旨不在此處,雖然傷心得深,卻又幾筆帶過,重點還是誰為梁山之主,誰替晁天王報仇。喪事簡寫,婚事也簡寫,好不容易有了王英與扈三娘成親這麼一件大事,三言五語,就給結了。而且重點不在他們的婚事,而在說明宋公明“乃有德有義之士”。他們結婚哪有宋大哥的德行重要呢!人家結婚,宋江成了主人,這等寫法,讀來好笑。《儒林外史》、《金瓶梅》、《紅樓夢》則不然,它們重視習俗,深入生活,點點滴滴,都有體悟。《儒林外史》的特色,雖是著墨不多,而其風範自在。《金瓶梅》與《紅樓夢》則以工筆加寫意的方法,把個社會習俗寫得如聞如見,栩栩如生。《紅樓夢》與《金瓶梅》簡直就是社會習俗的百科全書,不但栩栩如生,而且麵麵俱到。寫吃飯,寫吃飯的禮儀,吃飯的忌諱,吃飯的講究,先吃什麼、後吃什麼,什麼多吃、什麼少吃,什麼這兒可以吃、那兒不可以吃,什麼大人可吃、什麼孩子可吃,什麼男人可吃、什麼女人可吃。寫穿衣,寫穿衣禮節,早穿什麼、晚穿什麼,官穿什麼、民穿什麼,大人穿什麼、孩子穿什麼,什麼顏色與什麼顏色相配,什麼首飾與什麼首飾相配,樁樁件件,都有學問。寫住,既寫私人住宅,又寫公共場所。既寫公共場所,寫官府,寫衙門,寫寺觀,寫店鋪,寫高堂大廈,也寫茅舍人家;寫園林,也寫野趣。寫用,大有大用,小有小用,物件不大不小,妙在運用得體,且一家一境,一事一境,一人一境,一時一境。天下獨有之物,莫過於賈寶玉的“寶玉”。然而有寶玉,必有金鎖,“寶玉”似乎神話,金鎖卻是風俗。有金鎖,又有金麒麟,雖是道士所贈,卻與婚姻相關,這其實也是風俗的一種。寫節日,既寫大節,又寫小節。大節日莫過於元旦、除夕,小節日則以各人的生日為主。老太太生日固然很大,王熙鳳的生日也是別有情趣。且生日與生日又不同,薛寶釵過生日,連王熙鳳都費腦筋,因為她到了將 之年。薛姑娘過生日興興致致,林姑娘見了就有些不很喜歡,寶玉拉她去看戲,她還說不樂意沾別人的光。薛寶釵過生日過得熱鬧,王熙鳳過生日卻樂極生悲———“熙鳳潑醋”,因這生日,又興起多少波瀾。寫節又寫玩。玩的內容更多,如賭錢,如起詩社,如元宵賞燈,又如圓社講的是“蹴鞠戲”。《水滸傳》寫踢球,雖然精彩,有些粗放,白描不過三五句。《金瓶梅》寫圓社,不但寫得生動,而且字字形象,句句逼真。《金瓶梅》第15回如此寫道———正唱在熱鬧處,見三個穿青衣黃板鞭者———謂之圓社———手裏捧著一個盒兒,盛著一隻燒鵝,提著兩瓶老酒,“大節間來孝順大官人貴人!”向前打了半跪。西門慶平昔認的,一個喚白禿子,一個是小張閑,那一個是羅回子。周說道:“你每且外邊候候兒,待俺每吃過酒,踢三跑。”於是向桌上拾了四盤下飯,一大壺酒,一碟點心,打發眾圓社吃了。整理氣 齊備。西門慶出來外麵院子裏,先踢了一跑。次教桂姐上來,與兩個圓社踢,一個 頭,一個對障,構踢拐打之間,無不假喝采奉承;就有些不到處,都快取過去了。反來向西門慶麵前討賞錢,說:“桂姐的行頭,比舊時越發踢熟了,撇來的丟拐,教小人每湊手腳不迭。再過一二年,這邊院中,似桂姐姊妹行頭就數一數二的,蓋了群,絕倫了,強如二條巷董官女兒數十倍。”當下桂姐踢了兩跑下來,使的塵生眉畔,汗濕腮邊,氣喘籲籲,腰肢困乏,袖中取出春扇兒搖涼,與西門慶攜手並觀……。 ①《紅樓夢》未寫蹴鞠之事,但玩的內容更其豐富,如猜謎,如聯句,如串戲,如釣魚,如放風箏,加上琴、棋、書、畫,雖是雅事,但也可以歸了娛樂一途。賈寶玉撰《芙蓉誄》,憶及與晴雯的昔日之情,慨然寫道:“樓空 鵲,徒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五絲之縷。”又說:“捉迷屏後,蓮瓣無聲;鬥草庭前,蘭芽枉待。”前者可說風俗中有遊戲的成份,後者又可說遊戲中有風俗的情致。習俗既與節日有關,又與忌諱有關。一時講算命,一時講相麵,一時講寺中求簽。一時講觀中聚會。種種行動,俗使之然。人際關係,固然複雜,沒有禮俗,會更複雜。《紅樓夢》寫賈母倡議給鳳姐兒作壽,讓各位參與者捐錢。那形式好比舊時中國人的出“會”,又似現代中國人還深陷其中的出份子。這個出二兩,那個出二兩,出得少了固然不行,出得多了卻又不行。出錢與身份有關,又與實力有關。所以,賴大之母說:“少奶奶們十二兩,我們自然也該矮一等了。”賈母聽了,便說:“這使不得。你們雖該矮一等,我知道你們這幾個都是財主,分位雖低,錢卻比他們多。你們和他們一例才使得。” ② 眾媽媽聽了,連忙答應。這又有些能者多勞的意味了。總而言之,中國習俗———禮俗,無所不在。了解一個民族,最好先了解它的文化;了解它的文化,最好先了解它的習俗。這話雖不一定處處適用,大而言之,不會錯的。 這裏選擇三個重要方麵,分而述之。

二、百俗之中,以吃為首

中國人認為萬物天為大,而吃飯這件事,恰和天一樣大,此所謂“民以食為天”。食有兩解,一是人們的吃飯問題,二是吃飯本身。前者屬於個社會問題,後者則是飲食文化。無論如何,吃這件事,對於我們炎黃子孫而言,都是最為重要的。六大名著作為中國古典經典著作,雖然不能說全是吃的功夫,但如果把吃的內容去掉,那麼這六大名著必將受到重創,其藝術性也必然大打折扣。《三國演義》不重點寫習俗,但講禮教。吃的場麵雖多,精采情節略嫌其少。比較著名的情節,如張翼德怒鞭督郵,白門樓呂布殞命,曹孟德劉玄德青梅煮酒論英雄,周公瑾主導“群英會”,曹孟德橫槊賦詩,龐士元醉臥耒陽縣,關雲長單刀赴會,甘寧百騎卻魏營,難張溫秦宓逞天辯,以及劉禪投降樂不思蜀等等。《三國演義》寫吃飯與習俗遠,與政治近。所以吃飯倒在其次,飲酒一定當先。張飛是豪飲,豪飲才合乎他鞭打督郵的性情;呂布是濫飲,濫飲才反映他有勇無謀終於走投無路的尷尬境地;龐統是佯醉,那飲法仿佛薑子牙渭水垂釣;秦宓則是智飲,飲酒隻是鋪墊,意在騁天辯;關雲長單刀赴會,無須飲酒便英雄之氣自在;甘興霸分酒壯豪情,所以百騎劫營無傷無損;唯有劉阿鬥,投降了敵人,尚不知恥辱,飲亦不醉,不飲亦醉,所謂夢中人不知世間事,這樣的廢物,可說不配享受人倫;董卓吃酒還要殺人,正是人間獸類;曹操青梅煮酒,不但英雄氣在,而且別有用心,這裏自不說他;隻說周公瑾大宴群英會和曹孟德橫槊賦詩,便有多少情趣在其間矣。周公瑾宴請蔣幹,又是飲酒,又是舞劍。然而,舞是真舞,醉卻是假醉,結果巧施反間計,一封信借曹操之手殺了蔡瑁、張允,除去自己的一個心腹大患。曹孟德橫槊賦詩,雖然豪飲,卻真的醉矣。不是曹操沒有酒量,而是曹操的自信使他有些得意忘形。於是七飲八飲,不覺醉意 珊,於是詩興大發,繼而大醉,因大醉更聽不得半句指摘。揚州刺史劉馥,說了幾句淡話,原也無可無不可的,卻被他“手起一槊”,當場刺死。刺死劉馥,酒醒了一半,於是大哭。周公瑾舞劍飲酒,自有妙計安天下;曹孟德橫槊賦詩,不知失敗在眼前。凡此種種,雖重點不在習俗,可知中國的飲食之俗,影響所及,更不論堂廟高雅。《西遊記》寫取經故事,主人公乃是幾位和尚,和尚以空為本,不尚吃喝。豬八戒名為八戒,八戒者何?一不殺生,二不偷盜,三不淫欲,四不妄語,五不飲酒,六不眠坐高廣華麗之床,七不裝飾打扮及觀聽歌舞,八不食非時之食。“八戒”之中,明明戒淫欲,戒飲酒,戒非時之食,這位豬和尚偏偏是一個貪吃貪喝之輩。不但貪吃貪喝,而且酒足飯飽之後,還要春情勃發,大有憐香愛玉之意。真正是個豬頭三式的假和尚。然而你說他假,他又不假,唐僧二徒弟豬悟能是也,且論其先前的出身,還是一位天蓬大元帥哩!豬八戒的吃,乃是俗吃,不但吃性如此,而且吃相也俗,吃法也俗,吃的東西也俗,吃的過程也俗。豬八戒是俗吃,孫悟空卻是雅吃,八戒那等憨吃憨喝的傻樣,悟空所不為,所不肯,所不屑。猴子講吃喝,而且吃要吃出名堂,喝要喝出名堂,吃便吃仙桃,喝便喝美酒。那桃子吃一枚便活九千歲的,他一吃便是一天吃光一棵樹的。那美酒喝一口便找不到姥姥家的,他也要“就著缸,挨著甕,放開量,痛飲一番”。 ① 而且還要吃仙丹解醉,這仙丹,乃太上老君好不容易煉將出來,給人一顆都心疼小半天,到他那裏,竟是葫蘆嘴對著猴子嘴,頃刻間吃了個一幹二淨。悟空吃得雅,雖雅更有些野性。唐僧卻吃得酸,既酸還有些嬌氣,嬌裏嬌氣。肚子餓一點,便怨三怨四,渴一點,又長籲短歎。那模樣哪裏像個高僧,沒的叫人覺得可煩而又可嫌。不過,唐僧果然是真和尚,好吃又不挑食。聽其言觀其行,不問國籍,可以知道這必是一位中國和尚,唯有中國和尚才信奉這樣的以食為天的現實主義。《三國演義》屬於官吃,吃飯不忘政治。《西遊記》屬神吃,雖吃人間飯,卻言世外事。《水滸傳》則是江湖之吃,講的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一開口,五斤牛肉,三斤老酒,不夠再來。難在野店多,黑店更多,吃不好便吃出人肉包子,或者喝了人家的蒙汗藥。而一旦著了此道,管你是及時雨宋公明還是倒拔垂楊柳的花和尚,一樣暈暈乎乎,倒也,倒也。唯宋江有雅興,好吃鮮魚,好飲美酒。然而,一吃鮮魚便吃出黑旋風與浪裏白條的水旱兩路拚搏;一飲好酒,又大醉之下,便在潯陽樓上題下反詩。可見,吃喝雖是俗事,但也可以釀成大禍害的。唯《金瓶梅》、《紅樓夢》、《儒林外史》描寫習俗,不為寫吃而寫吃,又不為寫事而寫吃,這三書的吃喝不但寫得細膩傳神,而且經得住曆史學家經濟學家社會學家的考證,他們是言必有據,既寫形又寫人還寫心,真真有文化。《儒林外史》的本事在於寫狀態,極盡諷刺之法,但有真學問在。《儒林外史》雖以寫儒林人物為主,但近及遠涉,筆勢縱橫,不但寫誰像誰,而且能針針見血,入木三分。第四回,寫高要縣知縣請客,這個可謂“官吃”。範進既已中已舉,便不是尋常人了。於是知縣的酒席格外認真,用具也格外講究。但這範進的母親因為兒子中舉、樂極生悲,死了。此時的範舉人,還要注重禮儀,不失儒者本份。所以這酒席雖好,卻寫得心態曲折,雖然心態曲折,卻又終於歸於諷刺,書中寫道———拱進後堂,擺上酒來,席上燕窩、雞、鴨,此外就是廣東出的柔魚、苦瓜,也做兩碗。知縣安了席坐下,用的都是銀鑲杯箸。範進退前縮後的不舉杯箸,知縣不解其故。靜齋笑道,“世先生因尊製,想是不用這個杯箸。”知縣忙叫換去,換了一個磁杯,一雙象箸來,範進又不肯舉。靜齋道:“這個箸也不用。”隨即換了一雙白顏色竹子的來,方才罷了。 ①一雙筷子,都這等麻煩,這飯是不好吃的了。湯知縣見範進如此,又不曾準備素菜,不覺有些著急。直到看見這位範大舉人手使白色竹筷在“燕窩碗裏揀了一個大蝦元子送在嘴裏,方才放心”。孝道固然重要,怎奈大蝦元子真的很誘人饞涎。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卻又怎麼難得住聰明智慧善於變通的中國人呢!第21回,寫牛浦住店、吃飯,這頓飯卻是尋常飯菜,因為牛浦既非有錢有權有勢的人,吃飯隻能以實惠為主———走堂的拿了一雙筷子,兩個小菜碟,又是一碟臘豬頭肉,一碟子蘆蒿炒豆腐幹,一碗酒,一大碗飯,一齊搬上來。 ②這飯菜簡單,但是實用,而且沒什麼程式,吃的、喝的、用的,一齊搬上。此時一齊搬上,彼時一齊搬下,雖然簡簡單單,卻也吃得實惠。第31回,寫杜少卿請客,則全然富貴人家的豪飲。那肴饌都是自己家裏整治的,極其精潔。內中有陳過三年的火腿,半斤一個的竹蟹,都剝出來膾了蟹羹。火腿陳了三年,在西方人看來,已然有些不可思議,而半斤重的竹蟹,剝出來作了蟹羹,更是西方菜典中聞所未聞。這個且不說,還有那壇在“第七進房子後一間小屋裏”的一壇酒,埋了“足足九年零七個月了。”“這酒是二鬥糯米做出來的,二十斤釀,又對了二十斤燒酒,一點水也不攙。”“打開壇頭,舀出一杯來,那酒和曲糊一般,堆在杯子裏,聞著噴鼻香。” ① 中國茅台,享譽世界,因為中國酒業,源遠流長。第25回,還有一段走堂的報菜名,雖寥寥數語,卻又寫得好。走堂的在舊時北方稱為跑堂的,特色之一,便是有一條好嗓子,會報菜名。這菜名講究的是一口氣說出,而且聲聲真,字字清,聲聲入耳,字字如唱。書中寫鮑文卿與倪老爹去酒樓飲酒,兩個人揀了一個僻淨座頭坐下———堂官過來問:“可還有客”?倪老爹道:“沒有客了。你這裏有些什麼菜?”走堂的疊著指頭數道:“肘子、鴨子、黃悶魚、醉白魚、雜膾、單雞、白切肚子、生 肉、京 肉、 肉片、煎肉圓、悶青魚、煮鰱頭、還有便蝶白切肉。” ②《儒林外史》寫吃,不事鋪張,但其寫得真切,真真切切。因為寫得真真切切,那諷刺才來得更有力量也更有精神。《金瓶梅》寫吃,不離市儈本性。那西門慶本市井無賴,當了官,便是戴著烏紗帽的無賴,有了錢,便是套著元寶的無賴。最好大吃大喝,又愛附庸風雅,但不管怎麼來,終不離無賴本色。應伯爵、謝希大之流,雖是世間幫閑的積年,拍馬的鼻祖,但也不過是無賴的幫閑而已。但那風俗,卻是真的。就是所有吃的喝的,也是件件皆有來處。《金瓶梅》中會吃又會說的主兒,首推應伯爵。雖說“白嚼”,卻又嚼得出個“滋味”來。應伯爵會吃,而且能吃,畢竟是應花子,見到美食,便不要命了。這書的同一回,說西門慶請他和謝希大吃水麵,卻又寫得別開生麵———不一時,琴童來放桌兒。畫童兒用方盒拿上四個靠山小碟兒,盛著四樣小菜兒:一碟十香瓜茄,一碟五方豆豉,一碟醬油浸的鮮花椒,一碟糖蒜;三碟兒蒜汁,一大碗豬肉鹵,一張銀湯匙,三雙牙箸。擺放停當,西門慶走來坐下。然後拿上三碗麵來,各人自取澆 ,傾上蒜醋。那應伯爵與謝希大,拿起箸來,隻三扒兩咽,就是一碗。兩人登時狠了七碗。西門慶兩碗還吃不了,說道:“我的兒,你兩個吃這些!”伯爵道:“哥,今日這麵,是那位姐兒下的?又爽口,又好吃。”謝希大道:“本等 打的停當。我隻是剛才家裏吃了飯來了,不然我還吃一碗。” ①此等吃法,直如蝗蟲一般。然而,卻又懂行。懂行固然懂行,還是幫閑一路,因為西門慶是他幫閑的東道,所以那水麵也來得格外香甜。吃酒還要行令,又是一大風俗。這一日,西門慶與吳大舅、應伯爵、謝希大、溫秀才、傅自新、韓道國等人飲酒,吟唱,“座上沈姨夫向西門慶說:‘姨夫,不是這等,請大舅上席,還行個令兒,或擲骰,或猜枚,或看牌,不拘詩詞歌賦,頂真續麻,急口令,說不過來吃酒。這個庶幾均勻,彼此不亂。” ② 西門慶讚成,於是自吳大舅起令,行了起來寫傳統飲食風俗寫到登峰造極地步的還是《紅樓夢》,而且它的那種大家風範,雅曲雅調,也不是《金瓶梅》可以望其項背的。雖說風俗本是俗事,唯俗事能有雅音,才算有品位呢。《紅樓夢》寫吃,可說從頭寫到尾,雖然差不多同是寫吃,卻又吃法各別,所以寫吃固然寫得多上加多,並不使人感到絮煩,反而從中得到許多知識,許多文化。僅以第五回到十六回這十二回書為例,可說回回皆有“吃相”,隻是筆法不同。第5回“飲仙醪曲演紅樓夢”,寫字玉夢中在仙境宴飲;第六回,“賈寶玉初試雲雨情,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未曾拜佛,先過山門兒,為賈府看守山門的人物便是王熙鳳。未見鳳姐,又要等待,這“劉姥姥屏聲側耳默候”,聽到見到的隻是飯前飯後的情景,吃飯前“約有一二十婦人,衣裙 ,漸入堂屋,往那邊屋內去了”———聽得那邊說了聲“擺飯”,漸漸的人才散出,隻有伺候端菜的幾個人。半日鴉雀不聞之後,忽見二人抬了一張炕桌來,放在這邊炕上。桌上碗盤森列,仍是滿滿的魚肉在內,不過略動了幾樣。板兒一見了,便吵著要肉吃,劉姥姥一巴掌打了他去。 ③鳳姐吃飯,要的是個“派頭”;鴉雀無聲,這是規矩;“桌上碗盤森列”,又是規矩,連那“滿滿的魚肉在內,不過略動了幾樣”,還是規矩。規矩固然規矩,卻不過是一串陋規舊俗罷了,有什麼好的!這一邊是大魚大肉做了也不吃,那一邊卻是窮人家的孩子見了肉便吵著要吃。所謂“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又豈止唐時而已。此後,第七回,“宴寧府寶玉會秦鍾”,寫吃;第八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寫吃;第九回,“戀風流情友入家塾”,上學了,該與吃飯沒有關係了吧?不行,還得寫吃。頭麵人物卻是薛蟠、賈瑞這兩個活寶。書中說這賈瑞———每在學中以公報私,勒索子弟們請他;後又附助著薛蟠圖些銀錢酒肉,一任薛蟠橫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約,反襯為虐討好兒。 一句“銀錢酒肉”,寫盡賈、薛醜態。第十回,“金寡婦貪利權受辱,張太醫論病細窮源”,本與吃飯無關,卻又有賈珍、尤氏安排筵席的情節。尤氏告訴賈蓉說:“吩咐來升照舊例預備兩日的筵席,要豐豐富富的。你再親自到西府裏去請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你璉二嬸子來逛逛”雲雲。第十一回,寫病人的飲食,卻又寫得細膩。先是賈母吩附鳳姐:“你後日再去看一看他去。……倘或好些兒,你回來告訴我,我也喜歡喜歡。那孩子素日愛吃的,你也常叫人做些給他送過去。”後麵秦可卿對鳳姐兒說:“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嬸子回老太太,太太放心罷。昨日老太太賞的那棗泥餡的山藥糕,我倒吃了兩塊,倒像克化的動似的。” ①雖是片言隻語,已覺病深情重。第十二回,寫賈瑞病了,要吃人參,寫得張張致致,然而,沒用。人參既救不了賈瑞,鳳姐還要從中添些障礙。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王熙鳳協理寧國府”。這一回不曾寫吃,卻寫了秦可卿托夢給鳳姐,中心問題還是“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 ② 第十四回,寫因為李嬤嬤吃奶子,與襲人、寶玉發生矛盾。第十五回,“王熙鳳弄權鐵檻寺,秦可卿得趣饅頭庵”。饅頭閹為什麼叫饅頭庵?是因為“他廟裏做的饅頭好。” ①第十六回,“賈元春才選鳳藻宮,秦可卿天逝黃泉路”,似乎與吃沒有關係了,其實,關係大著呢!———說話時賈璉已進來,鳳姐便命擺上酒饌來,夫妻對坐。鳳姐雖善飲,卻不敢任興,隻陪侍著賈璉。一時賈璉的乳母趙嬤嬤走來,賈璉、鳳姐忙讓吃酒,令其上炕去。趙嬤嬤執意不肯。平兒等早於炕沿下設下一杌,又有一小腳踏,趙嬤嬤在腳踏上坐了。賈璉向桌上揀兩盤肴饌與他放在杌上自吃。鳳姐又道:“媽媽很嚼不動那個,倒沒的 了他的牙。”因向平兒道:“早起我說那一碗火腿 肘子很爛,正好給媽媽吃,你怎麼不拿了去趕著叫他們熱來?”又道:“媽媽,你嚐一嚐你兒子帶來的惠泉酒。” ②寫得紛紛亂亂,花團錦簇。賈璉夫妻讓趙嬤嬤上桌,這是禮;趙嬤嬤不上,也是禮;雖坐在下麵,賈璉要給她揀菜,還是禮;鳳姐兒又嫌菜硬,又讓平兒去給熱嚼得動的肘子,亦是禮;又勸她吃酒,說這酒是你兒子帶來的惠泉酒,就不但照顧了賈璉的麵子,而且也顯示了他們關係的親密。看起來,鳳姐兒雖然富貴,卻忙得腳不沾塵,想吃一頓安穩飯,也不容易。12回書的簡述,意在證明中國人吃的風俗確不尋常。但也許有些對《紅樓夢》不很熟悉的讀者,會以為這12回書,是本作者挑挑揀揀的結果。其實沒有挑揀,至少曹雪芹寫的80回書中,吃的內容是無可回避的。說起來,上麵所引的12回書,對吃的描寫還很一般很一般哩。在這前麵,既有極為生動的寫照,在這後麵,更有光華四射的大動作,大表現。這書第三回,“林黛玉拋父進京都”,便細細寫了林黛玉眼中賈府的飲食禮儀及其過程。書中寫道———王夫人遂攜黛玉穿過一個東西穿堂,便是賈母的後院了。於是,進入後房門,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見王夫人來了,方安設桌椅。賈珠之妻李紈捧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賈母正麵榻上獨坐,兩邊四張空椅,熙鳳忙拉了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讓。賈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們不在這裏吃飯。你是客,原應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賈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人告了座方上來。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邊丫環執著拂塵、漱盂、巾帕。李、鳳二人立於案旁布讓。外間伺候之媳婦丫環雖多,卻連一聲咳嗽不聞。 ①貴族之家,吃飯也複雜。雖然不是正式的宴會,但那規矩便有些令人生畏。而且我們可以知道:其一,王夫人是不在這裏吃的,她隻是坐在旁邊等候,等著賈母把飯吃完了,她再去吃。其二,李紈、鳳姐的責任隻是布菜、招待,本人也不在這裏吃飯。其三,誰坐在什麼地方,都有一定之規。其四,丫環婆子雖多,卻隻是一片寂靜,連個咳嗽聲兒也沒有。但這也隻是平時的用餐罷了,真的大吃特吃,長吃不懈,還是過年前後,大約自臘八喝臘粥開始,一直到次年的二月二“龍抬頭”,兩個月間,吃、喝不斷。其實,平時也是吃喝不斷,但那不是過節,不是過節便沒有這許多講究。過節的吃、喝不斷,還有種種名堂。尤其元旦前後,更其繁忙,年前重在祭祖,年後重在拜年,那“王夫人和鳳姐是天天忙著請人吃年酒,那邊廳上院內皆是戲酒,親友絡繹不絕,一連忙了七八日,才完了。早又元宵將近,寧榮二府皆張燈結彩。十一日是賈赦請賈母等,次日賈珍又請,賈母皆去隨便領了半日。王夫人和鳳姐兒連日被人請去吃年酒,不能勝記。” ② 鄧雲鄉先生將《紅樓夢》中過節的情節與《京師風俗誌》的記載對照分析,可以證明,風俗誌寫的內容很有鄉情鄉味,《紅樓夢》的記述同樣真實可靠。《紅樓夢》中寫吃寫得細而不膩,忙而不亂,有情節有人物有性格又有些氣象的,則多在四十回以後,如“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第四十四;“閑取樂偶攢金慶壽,不了情暫撮土為香”———第四十三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第四十九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榮國府元宵開夜宴”———第五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死金丹獨豔理親喪”———第六十三回,以及“開夜宴異兆發悲音,賞中秋新詞得佳讖”———第七十五回。這六回書,可說集《紅樓夢》“吃學”之大全。有正吃,有雅吃,有俗吃,也有散吃。吃與吃不同,因為吃的時節不同,吃的人不同,吃的方式不同,吃的人的感情狀況也不同。《紅樓夢》中的主要人物,上至賈母,旁及賈赦、賈政,直到王夫人、李紈、王熙鳳,迎、探、惜三春,寶釵、黛玉、寶玉、湘雲,以至金鴛鴦、花襲人、薛姨娘、劉姥姥,幾乎人人登場,各顯風流,不但人物個個風流,而且曹公文筆筆筆風流。“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自然寫得花團錦簇,令人目不暇給,但那又是一個重要的轉機。在此之前,林黛玉隻是疑心寶釵,兩個人明爭暗算,不能平靜。自此之後,林黛玉便認薛寶釵是一個大大的好人,而不知自己最為耽心的事情正在步步逼來。文章固然極妙,暗示性卻又極強,外表一片繁榮之下,已隱隱含有殺機存在。但畢竟那是一次歡宴,這樣的歡宴,即此已成絕響,不論隨後的“閑取樂偶攢金慶壽”,還是後麵的“開夜宴異兆發悲音”,舊時繁榮,漸次遠去。“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也很愉快,但那隻是野趣。“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更顯得青春生氣勃發,然而同一回,就有了“死金丹獨豔理親喪”。這樣說來,怡紅院的夜宴,又頗有些風雨將來、花草自知的味道了。但那情節,寫得卻好。未曾會飲,先說準備。頭一個,賈寶玉最厭俗套,他要脫去外麵的大衣服———不但自己脫,也叫別人脫,別人不脫,他便不快。隨後把寶釵、黛玉、李紈、寶琴諸人統統請來,大家團團圍坐,搖簽飲酒取樂。這夜宴開的“端的是好。直開到二更時分,黛玉、寶釵、李紈諸人方離去”。怡紅院中的各位“關了門,大家複又行起令來”。直至四更天,才實在熬不住了,“大家黑甜一覺,不知所之”。 ①看起來,青春如火,壓是壓不住的。有道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總去壓它,難免有一天會變成燎原大火。《紅樓夢》中唯這情節,寫得最合民主民生之意。連寶釵、襲人、李紈在內,都共青春一樂。把他們平素那些道學之說、禮教之念也丟了不少,畢竟他們還是這同院之人。那些讀《紅樓夢》,恨寶釵、怨襲人的情緒,或可平靜一二也未可知。賈母、賈赦、賈政之輩,也喜歡宴前取樂,但那情那景那勢那態,卻又另是一路。第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悲音,賞中秋新詞得佳讖”,說賈母、賈赦、賈政、賈珍、寶玉等一家人賞月,又作擊鼓傳花的遊戲。“先從賈母起,次賈赦,一一接過。鼓聲兩轉,恰恰在賈政手中住了。”這賈政飲了酒,便說一笑話:“一家子一個人最怕老婆的”。才說了一句,大家都笑了。……賈政又說道:“這個怕老婆的人從不敢多走一步。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買東西,便遇見了幾個朋友,死活拉到家裏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著了,第二日才醒,後悔不及,隻得來家賠罪。他老婆正洗腳,說:‘既是這樣,你替我舔舔就饒你。'這男人隻得給他舔,未免惡心要吐。他老婆便惱了,要打,說:‘你這樣輕狂!'唬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說:‘並不是奶奶的腳髒。隻因昨晚吃多了黃酒,又吃了幾塊月餅餡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說得賈母與眾人都笑了。 ①這故事俗而無趣。比之怡紅院青年人的即興生發,愈顯得沒有味道。然而,年節之一樂,卻又是中國人的古老習俗,便生硬古板如賈政,亦能多此一笑。

三、百事當中,喪事為先

六大名著中,寫喪事寫得驚天動地的首推《紅樓夢》,《金瓶梅》的筆力差些,但那形式,那內容,那禮儀,那風俗,卻也曆曆在目,栩栩如生。其實《三國》、《水滸》中都有重大的死亡場麵,但它們的描寫重點不在這個地方,所以,三筆兩筆,一帶而過。《金瓶梅》寫喪事,以寫李瓶兒的葬禮最為隆重細致。《金瓶梅》寫李瓶兒喪事,自第六十二回“潘道士解禳祭燈法,西門慶大哭李瓶兒”開始,一氣寫了五回書,直到“翟管家寄書致賻,黃真人煉度薦亡”,才算寫完。然而,後麵又作了一回“李瓶兒夢訴幽情”。到了此時,才把這喪事真正放下。五回書中,寫裝殮,寫報喪,寫圖影彩,寫致祭,又寫差事,寫靈棚,寫和尚誦經,寫道士吊孝,寫親朋往來,寫官中應酬,加上寫吃飯、寫飲酒、寫靈前演唱、寫大出殯,寫得風風火火,喜喜悲悲,又有真哭,又有假笑,又有肅行,又有笑柄。參加喪事的人中,有家人、有親屬、有官府的同僚、有上司、有和尚、有道士、有幫閑、有妓女、有戲子、有陰陽先生、有有權有勢的太監,各色人等,不一而足。把一場喪事,寫了個通天動地,把蘭陵笑笑生忙了個不亦樂乎。《金瓶梅》全書100回,單這喪事便用去1/20,可以知道,中國人對於喪事一事是何等重視。且說三日大殮,便有多少規矩,多少張致———到三日,和尚打起磬子,揚 道場誦經,挑出紙錢去。合家大小都披麻帶孝。陳經濟穿重孝, 中,佛前拜禮。街坊鄰舍,親朋官長,來吊問上紙祭奠者,不計其數。陰陽徐先生早來伺候大殮。祭告已畢,抬屍入棺。西門慶交吳月娘,又尋出他四套上色衣服來裝在棺內,四角安放了四錠小銀子兒。依著花子由說:“姐夫倒不消安他在裏麵。金銀日久,定要出世,倒非久遠之計。”西門慶不肯,安放如故。放下一七星板,闔上紫蓋,仵作四麵用長命丁一齊釘起來。一家大小放聲號哭。 ①但年輕的讀者,不要以為這喪事到了此時便大半完成了,其實那還早哩!李瓶兒一死,先請陰陽先生,這先生且批八字,又論喪期———徐先生請問:“老爹,停放幾時?”西門慶哭道:“熱突突怎麼就打發出去的,須放過五七才好。”徐先生道:“五七裏沒有安葬日期,倒是四七裏,宜擇十月初八日丁酉午時破土,十二日辛醜巳時安葬,合家六位本命都不犯。”西門慶道:“也罷,到十月十二日發引,再沒那移了。”徐先生另寫殃榜,蓋伏死者身上。 ②李瓶兒九月十七日去世,停放四七,十月十二日下葬,共放28天,差不多一個月了。一個月喪期,可謂長矣。然而,這正是彼時風俗。且這風俗是如此難破,直到今天,至少在北方鄉村,一個人死了,一般要停放三天,而後土葬。且一年之中,上墳的日子甚多。計有:“一七”,死後七天,上墳燒紙;“三七”、“五七”、“六十日”、“百日”,然後祭日,都要上墳燒紙。這是新墳的上法。還有常規的上墳之日,即正月初三、清明節、七月十五日和十月初一。這些日期說的都是農曆。初三是祭祖的日子,七月十五日是鬼節,十月初一,天氣冷了,子孫後代要為先人送棉衣棉被,加上舉國上下祭奠先人的清明節。一年之中,中國人的節日中,倒給先人占去了一小半了。然而還不止這些,近日,我看北京西部墓地的介紹,上墳的日子還要多呢!還包括五月初五———端午節;六月十九,觀音成道日;七月三十,地藏菩薩生日;十一月十六,“此日祭供有請求佛祖超渡亡靈之意”。但對這事,新、老兩派人看法不同。新派人物認為,燒紙上墳的次數多了。一年五次,甚至十次,確實多了。老派的人則認為不多,一年365天,隻上十次或五次墳,還多嗎?上這麼幾次墳都嫌多,可見沒有孝心了。《金瓶梅》寫李瓶兒的喪事已然在中國小說史上達到空前的高度,《紅樓夢》寫大出殯,還要寫到絕後的規模。這一回是死了秦可卿。這秦可卿也是一個奇異的文學人物,按照傳統禮教,她不能算正麵人物,因為她亂倫。雖然主要責任是在賈珍,但她本人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在內。但看《紅樓夢》的描寫,卻也沒把她寫成反麵人物,這是曹雪芹先生的不凡之處。秦可卿夢境中與寶玉成婚,現實中與賈珍為穢,她的生活曆程雖短,卻活得絕不輕鬆,以至年紀輕輕,死了。她一死,她公公要為她大發喪,於是便有了“秦可卿死封龍禁尉,王熙鳳協理寧國府”。加上後麵的“林如海捐館揚州城,賈寶玉路謁北靜王”,大約用了兩回書的篇幅,但真正講喪事的,約占一半左右。《金瓶梅》寫李瓶兒的喪事,一寫便是五回,《紅樓夢》雖然占用篇幅較短,但內容同樣豐富,或者說寫來更其有聲有色。未曾開喪,先說計劃———“請欽天監陰陽司來擇日”,實在賈府大於西府,一行一動更其排場———擇準停靈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後開喪送訃聞。這四十九日,單請一百單八眾禪僧在大廳上拜大悲懺,超度前亡後化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設一壇於天香樓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業醮。然後停靈於會芳園中,靈前另外五十眾高僧、五十眾高道,對壇按七作好事。 ①計劃龐大,時間又長。李瓶兒喪期四七二十八天,秦可卿的喪事卻要作七七四十九天,又請那許多高僧並高道,大作法事,超度死者的亡靈。喪事大辦,壽材自然要最好的,於是薛蟠出麵,說自己家木店中“有一副板,叫作什麼檣木,出在潢海鐵網山上,作了棺材,萬年不壞”。 ② 這板子原是義忠親王老千歲的,後來這老千歲出了事,便封在薛家店中。賈珍一聽,喜出望外,便用這樣的板材為兒媳作了棺材。然而隻有好壽材還不行,還缺少“名譽”,於是又為賈蓉捐官。夫人死了,丈夫捐官,來得奇異;說奇異,也不奇異,不過是丈夫“為喪禮上風光些”。有了材,有了官,賈珍心裏輕鬆多了,加上王熙鳳協理寧國府,裏裏外外都有了順序,於是,寫大出殯。寫大出殯,先寫送殯的人,平常人等,寫你不著,寫便寫“鎮國公牛清之孫現襲一等伯牛繼宗,理國公柳彪之孫現襲一等子柳芳,齊國公陳翼之孫世襲三品威鎮將軍陳瑞文,治國公馬魁之孫世襲三品威遠將軍馬尚,修國公侯曉明之孫世襲一等子侯孝康,繕國公誥命亡故,故其孫石光珠守孝不曾來得。這六家與寧榮二家,當日所稱‘八公'的便是。”此外還有東平王府、南安郡王、西寧郡王、北靜郡王、忠靖侯、平原侯、定城侯、襄陽侯、景田侯等等,一幫一串,好不熱鬧。加上“路上彩棚高搭,設席張筵,和音奏樂,俱是各家路祭”。尤其北靜王親來祭奠,更加風光不少。“一時隻見寧府大殯浩浩蕩蕩,壓地銀山一般從北而至”。 ①這喪事辦得怎麼樣?除去浪費、鋪張、熱熱鬧鬧外加亂亂哄哄之外,其實也沒什麼了不得的。但在那時,卻也是一時之風尚。即如幾十年前的一些老“北京”,每每說到譚鑫培、西太後的喪事,總要嘮嘮叼叼,停不住嘴。但喪事隆重,並非人人如此。《金瓶梅》上死的人不少,享受大出殯待遇的卻不多。《紅樓夢》中死的人更多,享受大出殯待遇的人更少。以《紅樓夢》為例,前80回,死了的比較重要的角色,老的不說,計有秦鍾、金釧、司棋、晴雯、尤二姐、尤三姐等不少人。然而,人死了就死了,什麼祭奠,什麼大出殯,全沒那事。倒是那個賈瑞,雖然無才又無德,是個“壞蟲”,但因為他姓賈,與榮、寧二府七曲八彎,不少關係,死了之後,“榮國府賈赦贈銀20兩,賈政亦是20兩,寧國府賈珍亦有20兩,別者族中貧富不等,或三兩五兩,不可勝數。另有各同窗家分資,也湊了二三十兩。代儒家道雖然淡薄,到也豐豐富富完了此事。” ②餘下的人可就慘了。金釧死了,王夫人給了50兩銀子,幾套衣服還算恩典。王夫人為什麼給50兩銀子,因為人是她逼死的。難道50兩銀子就能買一條命嗎?然而這個道理,你與他講,也講不通,因為那社會原本就不講理的。司棋死了,連送銀子送衣服的也沒得,因為她原來是被轟出賈府的丫環。尤三姐死得慘烈,喪事如何,未曾細講,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大動靜。尤二姐被王熙鳳逼得吞了金,肚子裏還懷著賈璉的孩子。那喪事也辦得東躲西閃,好不尷尬,連辦喪事的錢都籌劃不來,還是平兒暗中相助了“二百兩一包的碎銀子”。 ①晴雯死了,情勢更慘,唯有賈寶玉想著他,作了一篇《苦蓉誄》。她死後,她哥哥嫂嫂回了進去,希圖早些得幾兩發送例銀。王夫人聞知,便命賞了十兩燒埋銀子。又命:‘即刻送到外頭焚化了罷。女兒癆死的,斷不可留!'他哥嫂聽了這話,一麵得銀,一麵就雇了人來入殮,抬往城外化人場上去了。” ②這些人死了,無聲無息,甚至還有鬼話連篇,因為他們身份低。人分貴賤,本是儒家道理,這也罷了。奇怪的是,《金瓶梅》、《紅樓夢》中的重要喪事,並不屬於李瓶兒、秦可卿,比李瓶兒更重要的是西門慶,比秦可卿更重要的是賈敬。西門慶是一家之主,那地位無論如何高於李瓶兒。賈敬不但是一家之主,而且是寧國府的長子長孫,他是賈珍之父,秦可卿的爺公。但這兩個人的喪事寫來卻又別有緣故。賈敬的喪事其實未必簡單,但作者的主要注意力不在這個地方,隻是寫得簡單。西門慶的喪事辦得簡約則是另有原因。什麼原因?簡而言之,就是樹倒猢猻散。李瓶兒死時,有西門慶主持,所謂“不看僧麵看佛麵”。要緊的人要來,不要緊的人也來,有些關係的人要來,沒啥關係的人也來,親戚要來,官僚也要來,就是平時極不對眼的人也不能不來,就是內心深懷不滿但因為有求於你的人更是不可不來。西門慶在時,樹大可以招風,西門慶一死,靠山沒了,於是你也從簡,他也從簡,這個也偷些,那個也拿些,有便還騙些,什麼喪事雲雲,不過過場罷了。由此可見,所謂大辦喪事,隻是表演而已。對於死者,並非真有意義,對於生者,隻是一種臉麵。為著生人的臉麵,不顧死人有意見,數十天不能入土為安,這是對死者的不敬;為著死者的臉麵,又要花去無數的錢財,又是對生者的不利。喪事不敬不利若此,而直到今天,依然有那樣巨大的文化慣力,不僅令人生歎,而且令人生痛。中國的土地資源如此饋乏,而土葬占地之多之快又是如此驚人;中國人的生活水平還不很高,而喪葬的花費又是如此之大;這是需要方方麵麵認真對待的大事。所謂移風易俗,實在應該從這樣的地方認真做起。

四、似神似巫,誰信誰疑

中國是個世俗國家,宗教寬容,以農為本。孔子的神鬼觀念,似在信與不信之間。如果真信,就不該“敬鬼神而遠之”,如果不信,又不該推崇祖先崇拜。所以,多數中國人的宗教鬼神態度,既夠不上虔誠,又夠不上無神論。你說他虔誠,他又有些實用主義,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先”;你說他不虔誠,偶然犯個忌諱,都會小半天不舒服。例如節日期間打了碗啦,做了一個壞夢啦,說了一句不吉利的話啦,都可能對情緒產生不小影響。極好的一對戀人,因為生辰“八字”不合,就可能吹台。極不般配的男女,因為“八字”的巧合,就可以成婚。如此等等,令人難解。中國雖不是宗教性國家,卻是個泛神論國家。神之多,鬼之多,妖之多,怪之多,可說千奇百怪堪稱世界之最。我們讀希臘神話傳說,知道那裏的神是有譜係的,大大小小,強強弱弱,都排列有序,正如人間一般。我們讀印度神話傳說,知道那些神 是有曆史次序的,日出為神,日沒為鬼,來路清楚,位子分明。我們讀日本的神話傳說,知道那裏的神話與曆史常常是相混相合的,神話中有曆史,曆史中有神話。中國的情況則不然,既有外來的神 ,又有土生土長的神 ,既有神通廣大威力無比的神佛,又有樸樸實實老實巴交,甚至有些慣受他人氣的神鬼,甚至有些好財又好色頗沒點道德規範的神靈在。更奇妙的是:神也會犯錯誤,鬼也會有愛心,妖也能知書達禮,怪更多戀愛真情。基督教傳統,上帝創造萬物,人生而有原罪,故人神對立,總處在張力狀態。中國的人、神、鬼、怪,同在一片熱土之上,人神交往,天人感應,所以中國的神、鬼最有人情味。雖最有人情味,但處理不好,或者因為某種原由,卻又可以時時刻刻讓你頭疼,甚至糊裏糊塗就要了閣下的性命。這一類習俗,說它迷信也可,說它習俗又可,神兮巫兮,看你如何理解。六大名著中,講到這類內容的地方極多。正宗的習俗,例如《紅樓夢》中的抓周。抓周即孩子周歲時,擺上許多物件,讓這孩子去抓,如果抓到官印———當然不是真的官印了,那麼將來這孩子必定會做官;如果抓到元寶,那麼這孩子將來又會發財;如果抓到飯碗,那麼這孩子將來一定不愁吃了;如果抓到拐杖,這孩子一定長壽。當然那些小物件未必有飯碗、拐杖之類,筆者這裏不過舉例罷了。《紅樓夢》寫此,並非“現場直播”,而是從冷子興口中說出。這冷子興與賈雨村說到寶玉生時,嘴裏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於是雨村笑道:“果然奇異。隻怕這人來曆不小。”子興冷笑道:“萬人皆如此說,因而乃祖母便先愛如珍寶。那年周歲時,政老爹便要試他將來的誌向,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與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隻把些脂粉釵環抓來。政老爹便大怒了,說‘將來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悅。” ①抓周抓到脂粉釵環,這賈政便不高興了,還大怒。其實,這怒並不合乎孔夫子的教訓,看來這政老爹頭腦中也是有些貴恙的。實際上,擺上一些物件,要小孩子抓,那實在是件沒譜兒的事。但賈政是信這個的,不但信這個,而且大抵有些迷信的玩藝兒,這政老爹沒有不信的。看來這位自以為是個醇儒的儒生,確實有些不通。儒學對待這類物事,比如對問卜問易,便有自己主張。一不問善。做好事,原本不需要求簽問卜,你隻管做去好了,行善問卜,已然非善;縱有神佛,一準厭煩。二不問惡。惡事無須問,問也白問。你殺了人,任是什麼“易”“卜”也救你不得。如果神鬼專助惡人,這神必不是好神,這鬼更不是好鬼,這等神鬼,怎能信它?三不問私。私欲不可問,同樣問也白問。你問周公,我占別人的便宜可以不可以,周公無靈便罷,倘若有靈,一定不與你幹休。但中國的情況有些特殊。神鬼既通人情,又有些懼怕貴人,到了緊要關頭,還禁不住要營私舞弊,全忘了自己在天堂或地獄的神聖職責。卻說秦鍾彌留之際,“已是發過兩三次昏了”,“寶玉一見,便不禁失聲”,連叫“鯨兄!寶玉來了”。秦鍾不睬。寶玉又道:“寶玉來了。”———那秦鍾早已魂魄離身,隻剩得一口悠悠餘氣在胸,正見許多鬼判持牌提索來捉他。那秦鍾魂魄那裏肯就去,又記念著家中無人掌管家務,又記掛著父親還有留積下的三四千兩銀子,又記掛著智能尚無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無奈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吒秦鍾道:“虧你還是讀過書的人,豈不知俗話說的‘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我們陰間上下都是鐵麵無私的,不比你們陽間瞻情顧意,有許多的關礙處。” ①說的字字如板上釘釘,不容有半分更改。然而,一聽“寶玉來了”,馬上驚慌,別個不說———那判官聽了,先就唬慌起來,忙喝罵鬼使道:“我說你們放了他回去走走罷,你們斷不依我的話,如今隻等他請出個運旺時盛的人來才罷。”眾鬼見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腳,一麵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電雹,原來見不得‘寶玉'二字。依我們愚見,他是陽,我們是陰,怕他們也無益於我們。”都判道:“放屁!俗話說的好,‘天下官管天下事!'自古人鬼之道都是一般,陰陽並無二理。別管他陰也罷,陽也罷,還是把他放回沒有錯了的。”眾鬼聽說,隻得將秦魂放回……。 ②這一段寫法得浪漫,信與不信,正在無可無不可之間。然而,依我們傳統文化的老脾氣,還是寧信其有,莫信其無。連陰間都判都如此小心,每天吃三頓拉一遍屎的凡夫俗子,你不信神鬼,又欲何為?更普通的形式,則是作夢,相夢。夢有吉凶好壞之別,自古而然。現代西方終於出了一位弗洛伊德,更把夢的解析推到科學、哲學的高度。這個也不管。隻說六大名著中的人物,幾乎人人信夢,卻是值得注意的風俗。《西遊記》是神話故事,神仙是否作夢,不得而知,也沒有證明。佛作夢嗎?菩薩作夢嗎?羅漢作夢嗎?如果他們作夢,那夢有吉有凶嗎?如果他們不作夢,那麼,作夢就是凡人的專利了。然而,也不是專利。《西遊記》中有一段魏征夢中斬龍王的故事,不但編得有聲有色,而且就此可知,雖是作夢卻又有別樣的功能———如果你有資格為天廷當差的話。《水滸傳》也寫夢境。先寫武大被害,武鬆回家祭奠他,隻見“昏昏暗暗,靈前燈火失光明;慘慘幽幽,壁上紙錢飛散亂”。“隻見個人從靈床底下鑽將出來,叫聲:‘兄弟,我死得好苦!'武鬆看不仔細,卻待向前來再問時,隻見冷氣散了,不見了人。武鬆一交顛翻,在席子上坐地,尋思是夢非夢。” ③ 後有晁蓋托夢給宋江,寫得更其神秘兮兮,令人欲信不信,不信又有些驚驚怪怪。至少宋江是不能不信的,因為他竟然為此得了一場大病。此外,《三國演義》中關雲長最具神威,他死之後,王甫也曾夢見他“渾身血汙”。劉備又曾夢見“燈滅複明,抬頭見一人立於燈下”。雖是無稽之談,卻又有夢為證。《三國演義》之外,《金瓶梅》上有李瓶兒托夢的描寫,而且還不止一次,頗有些,“不見黃河不死心”的味道。《紅樓夢》中又有秦可卿托夢的情節。秦可卿的知己是王熙鳳,所以托夢給她。尤三姐的親人尤二姐,也曾托夢給她。然而,賈寶玉最親的人乃是林黛玉,黛玉死後,卻沒有托夢給寶玉,這樣看來,夢這一事,信也由它,不信卻也由它,比較起來,還是不信的好。相夢之外,還有卜卦與算命。這兩件事,寫得生動細致的,是《金瓶梅》。《金瓶梅》第29回,寫“吳神仙貴賤相人”。這神仙果真了得,一相一個準。奇怪的是,被相的人個個傻乎乎,人家說得那麼明白,自己便是聽不清楚。不但聽不清楚,“眾婦人皆咬指以為神相”,西門慶更是“封白銀五兩與神仙”。 ① 原文長了,這裏截取兩段,以示一斑。看李嬌兒,這神仙說她———此位娘子,額尖鼻小,非側寶,必三嫁其夫;肉重身肥,廣有衣食而榮華安享;肩聳聲泣,不賤則孤;鼻梁若低,非貧即夭。請步幾步我看。”李嬌兒走了幾步。神仙道:額尖露背並蛇行,早年必定落風塵。假饒不是娼門女,也是屏風後立人。這樣的評話,李嬌兒居然能聽下去,也是一奇。又說她“必三嫁其夫”,西門慶聽了,也持無所謂態度,更是一奇。再看孟玉樓,神仙說———這位娘子,三停平等,一生衣祿無虧;六府豐隆,晚歲榮華定取。平生少疾,皆因月孛光輝;到老無災,大抵年宮潤秀。請娘子走兩步。”玉樓走了兩步。神仙道:口如四字神清徹,溫厚堪同掌上珠。威媚兼全財命有,終主刑夫兩有餘。西門慶也怪了,所娶的妾,大多要刑夫,那一個要“三嫁其夫”,這一個又“刑夫兩有餘。”這西門大官人是個傻瓜頭,聽了這等語言,隻是無動於衷。又說潘金蓮———此位娘子,發濃鬢重,光斜視以多淫;臉媚眉彎,身不搖而自顫。麵上黑痣,必至刑夫;人中短促,終須壽夭。舉止輕浮惟好淫,眼如點漆壞人倫。月下星前長不足,雖居大廈少安心。潘金蓮擅罵,對這樣的評說,竟然沒有半點怨言。神仙所相,後來句句成真。你相信成真,他成真,就是吳月娘有個別疑惑的地方,後來也成了真。這不能不令人賓服,然而,這不過是藝術編排而已,世界上哪有這樣的事。《水滸傳》上的英雄,張順是個俊人物,石秀也是個俊人物,武鬆還是個俊人物,盧俊義尤其人品出眾,一表堂堂。但他們的結局都不妙,那杜興長得難看,人稱“鬼臉兒杜興”,模樣慘點,有點對不住各位看家,但他卻無災無難,依著《水滸後傳》的說法,後來他和李應還到暹羅國當大官去了。相麵之外,還有算卦。《金瓶梅》第四十六回,吳月娘與孟玉樓、寺瓶兒送客,同在大門裏首站立———看見一個鄉裏卜龜兒卦兒的老婆子,穿著水合襖、藍布裙子,勒黑包頭,背著褡褳,正從街上走來。 ①於是,吳月娘讓她卜卦。這老婆婆十分謙虛,首先“扒在地下磕了四個頭”,然後問受卦人年齡大小。月娘告訴她是屬龍的,三十歲了。———那老婆把靈龜一擲,轉了一遭兒住了,揭起頭一張卦貼兒。上麵畫著一個官人和一位娘子在上麵坐,其餘多是侍從人,也有坐的,也有立的,守著一庫金銀財寶。老婆道:“這位當家的奶奶是戊辰生,戊辰己巳大林木。為人一生有仁義,性格寬洪,心慈好善,看經布拖,廣行方便。一生操持,把家做活,替人頂缸受氣,還不道是。喜怒有常,主下人不足。正是:喜樂起來笑嘻嘻,惱將起來鬧哄哄。別人睡到日頭半天還未起,你人早在堂前禁轉。梅香洗銚鐺,雖是一時風火性,轉眼卻無心,就和人說也有,笑也有。隻是這疾厄宮上著刑星,常沾些啾唧。吃了你這心好,濟過頭來了,往後有七十歲活哩。“孟玉樓道:“你看這位奶奶,命中有子沒有?”婆子道:“休怪婆子說,兒女宮上有些貴,往後隻好招個出家的兒子送老罷了。隨你多少也存不的。” ①卜卦,算卦,迷信而已。騙你些錢,也還罷了。可歎的是,一些有知識、有學曆、有身份、有智慧的人,讓那些江湖術士三言兩語,便說得找不著北。實在不是這些江湖術士有什麼了不得,而是個人私心作怪,被人騙了錢去,還自以為得意。你們不知道,那些騙錢的人,他自己還不知道自己明天的飯轍在哪兒呢!最可怕的,則是用這玩藝兒謀人算人害人。《金瓶梅》第十二回,寫“潘金蓮私仆受辱,劉理星魘勝求財”。這劉理星是個什麼人呢?原來是走門串戶劉婆子的先生。他雙目失明,但有手段。他夫人劉婆子說“他雖是個盲目人,倒會兩三樁本事:第一,善陰陽講命,與人家禳保;第二,會針灸收瘡;第三樁兒不可說,單管與人家回背。” ②彼時,潘金蓮正在“背字”,有些金命水命、難以逃命的意思,聽了劉婆子一番胡吹馬上動了心機,要請劉理星幫助自己。後來請了劉瞎子來,這瞎子又是一篇“講演”,潘金蓮轉入房中,拔了兩件首飾,遞與賊瞎,賊瞎接著,放入袖中,說道:既要小人回背,用柳木一塊,刻兩個男女人形像,書著娘子與夫主生時八字。用七七四十九根紅線,紮在一處。上用紅紗一片,蒙在男子眼中;用艾塞其心;用針釘其手;下用膠粘其足:暗暗埋在睡的枕頭內。又朱砂書符一道”……雲雲。潘金蓮問:“請問先生,這四樁兒是恁的說?”賊瞎道:“好教娘子得知,用紗蒙眼,使夫主見你一似西施一般嬌豔;用艾塞心,使他心愛到你;用針釘手,隨你怎的不是,使他再不敢動手打你,著緊還跪著你;用膠粘足者,使他再不往那裏胡行。”“婦人聽言有這等事,滿心歡喜。” ③這玩意說靈又不靈,因為西門慶以後還是自由自在,四處拈花惹草。說不靈又好像有點靈,便是從此以後,潘金蓮不曾再挨皮鞭。但看潘金蓮的命運,這符這咒縱然有點靈光,那靈光也不大,畢竟西門慶一死,她很快被吳月娘逼出西府,而且不久就被武鬆殺了。《紅樓夢》上也有這樣的描寫,那題目叫作“魘魔法姊弟逢五鬼”,路數與《金瓶梅》中所寫的一樣,但行魘的是馬道婆,是個道姑,賈寶玉寄名的幹娘求她作法向她行賄的則是趙姨娘。這馬道婆雖是寶玉的寄名幹娘,卻又貪財如命,為著幾百兩銀子,便不惜傷天害理,幹起害人的勾當。書中寫她———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銀子,又有欠契,並不顧青紅皂白,滿口裏應著,伸手先去抓了銀子掖起來,然後收了欠契。又向褲腰裏掏了半響,掏出十個紙鉸的青麵白發的鬼來,並兩個紙人,遞與趙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兩個的年庚八字寫在這兩個紙人身上,一並五個鬼都掖在他們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隻在家裏作法,自有效驗。千萬小心,不要害怕!” ①不想妖法真靈,一時寶玉大叫“頭疼”,又大叫一聲:“我要死!”將身一縱,離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內亂嚷亂叫,說起胡話來了。一時又見“鳳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鋼刀砍進園來,見雞殺雞,見狗殺狗,見人就要殺人”。一直鬧到兩個人垂垂待斃,賈府上下,亂作一團。總算邪不壓正。正當賈府上下亂成一塌糊塗的時候,來了一位癩頭和尚和一位跛足道人。這兩位把寶玉頸上的“寶玉”取下來,擎在掌上,念誦一回,又“說了些瘋話”,告訴賈政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到了晚間,果然靈驗,這“二人竟漸漸醒來,說腹中饑餓”。又過了些時,竟自好了。 ②

五、民俗批判

民俗影響極大,需要反思的內容極多。這裏議論六個方麵。1.創新不足,守成有餘中國傳統,慣於向後看。表現在習俗方麵,更甚於是。在傳統中國人的心目中,一切東西,都是老的好,好即是老,老即是好。一種玩藝,玩了100年,也不絮煩;一種禮儀,實行了二千,也不思改進。反正先人說的,就是對的,既是對的,為什麼改他。孔夫子說:父在,觀其誌;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誌,可謂孝矣。 ①爸爸的主意,即使是好的,大約也隻能適用於他的那一代,兒子照搬其事其誌,便是不智。不智的兒子,乃是不孝的兒子。但中國人偏反其道而行之,父之誌,兒子不能更改,至少保持三年,這才是孝子。一味遵奉既有成規,變革來得非常困難。中國曆史上變革雖多,勝利的卻少,其中一個原因,就和這種傳統有關,和這千年的習俗特性有關。有人說,在西方,例如在美國,如果不年年發生一點變化,就不行了;而在中國,即使三十年沒有發生多大變化,大家也照樣習以為常。現代人常說,秦磚漢瓦。以中國人的老脾氣理解,秦磚漢瓦說明中國的文化傳統古老,而且管用,秦磚一直管到沒有了皇帝,漢瓦一直管到蓋起了樓房。但從發展的角度理解,古老的東西永遠占據舞台,無非證明這個社會進展太慢。中國人應當移風易俗,不好的東西,管它存在了百年還是千年,該揚的就得揚,該棄的就得棄,該改的就得改,該除的就的除。比如死了人要土葬,你有多少土地,能永遠土葬下去。這種風俗,為什麼不改?未來的中國,必為新的風俗的到來創造出必要的條件,而所謂新的風俗,應該是有利於變革的風俗,有利於開放的風俗,有利於創新的風俗。2.迷信多多,科學少少中國傳統習俗中,迷信成份太多,缺乏科學依據。六大名著中對此多有記載,中國舊式忌諱,幾乎無所不在。行行業業,都有忌諱。比如練武術的,不能說自己姓舒,你想武術比賽,最怕的就是一個輸字,您老人家姓舒(輸),未曾比試,剛一報名,就占了下風,這還了得。坐船擺渡,又不能說姓陳,正如舒與輸同音,陳又與“沉”同音。其實,這些忌諱全無根據,大家盲目信它。現在改革開放20多年了,現代迷信和忌諱應該少了,其實,不見得少,不但未見得少,有些方麵,還日見其多。比如練氣功的不少,氣功是民族瑰寶,練功健身,本是好事,但一些人把路走歪了,把氣功吹得天花亂墜,如北京發功,東北下雨;山上發功,蛇鳥聆聽。這就有悖於氣功本意,不但於人無益,而且於己有害。還有數字迷信。早幾年信“六”,信“八”,說“六六”大順,說“八”代表“發”。六六大順,古已有之,但“三”字其實也不錯,三陽開泰,也是大吉大利。“八”與“發”聯係在一起,是南方人的發明,一些南方人口音,這兩個字發音相近。但在北方,本來講不通,不但講不通,過去人們玩撲克牌,遇到“八”時,便念作“ [chuā]”,意思是怕被別人占了便宜去。不想後來,“八”這個字竟有這般魔力。那麼,讀“八”為“ ”,又吃了虧了,把如此吉利的發音白白送了旁人。近幾年,“六”與“八”似乎不那麼時髦了,“九”字開始走運。其實,這些都是無稽之說。梁山好漢中,排名中有“八”的未見發財,排名中有“九”的又往往不能長久,例如第九名是小李廣花榮,上吊死了;十九位是急先鋒索超,征方臘時死了;二十九名阮小五,也死在那裏;三十九名是病尉遲孫立,情況好些;四十九名火眼狻猊鄧飛,死得也早;五十九名一丈青扈三娘,死得又慘,而且和老公一起死了;六十九名翻江蜃童猛,還算善終;七十九名中箭虎丁得孫,死得又早;八十九名金錢豹子湯隆,死得也慘;九十九名石將軍石勇,同樣不得善終。 ① 這樣看來,相信數字是缺乏科學依據的。3.麵子至上,精神受罪中國人愛麵子,在人際交往中有最突出的表現。有時愛麵子愛得出了圈,弄得自己不上不下,或者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好不尷尬。比如請客,中國人的脾氣,是多多益善,即使不說多多益善,一定要剩下許多才行。明明六個菜夠了,不行,非點十個,那四個其實就是浪沸。明明花500元就可以吃得滿好,又不行,非花兩千元,不花兩千元不能表現自己的麵子。講麵子,需要實力,沒有實力,等於受罪。但習俗如此,你不隨著人家,便好像丟了麵子。有的地方,因為送禮實在送不起了,一對年輕夫妻,想不出好辦法,希望到警察局躲幾天,於是故意犯罪,人家問他動機,他說躲人情債。其實這人情債,你還也可,不還也可,既沒偷人,搶人,也沒有殺人,何以出此下策。但中國人的麵子事大,事大如天,在他們看來,寧可被關兩星期,也比沒麵子強些。所謂麵子,說穿了,無非人的臉。臉是你的,所有權由歸你,塗粉也可,不塗也可;厚些也可;薄些也可;不偷不搶不做傷人害己的事,那一張臉便是好的。麵子雲雲,無非自欺欺人耳。麵子的有無,本質上隻和你的行為有關。因此與其為著麵子而活得如此尷尬,不如把這精神用在創造性勞動當中。什麼叫有麵子,有創造才有麵子。張飛長得黑些,能義釋嚴顏,黑些何妨?許褚長得胖些,能裸體戰馬超,胖些又何妨?西子有病,但能以身許國,雖身體孱弱卻是巾幗英雄;王昭君漂亮,但在宮中不遇,既與匈奴和親,同樣值得後人敬仰。如此等等,麵子才算有了真正的基礎。否則,便應把麵子丟一邊去。麵子其實隻是一種心理狀態。如果這心理狀態實在不能健康,那麼,也不要諱疾忌醫,就該請心理醫生給看一看了。4.注重養生,輕視衛生中國人重視養生,養生不是壞事,而是好事。比如人的平均壽命長不長,民族體質強弱,都代表了一個民族的健康水平,而且代表了這個民族的文明水平。中國人注重養生,最重食養,特別喜歡大補。而且,不知自何時起,中國人總害腎虛,而且認定十人九虛。傳統文化特別重視吃喝,認為民以食為天。在窮人是能溫飽便滿足,在富人還要吃出種種花樣。而且地位越高,對吃喝越是講究,一直講到滿漢全席,算是登了峰造了極了。但看那滿漢全席的內容,也不見得有多好,相對於環境保護特別是野生動物的保護而言,不但不見得好,而且實在要它不得。《紅樓夢》裏寫吃寫得出神入化,但也隻是從傳統文化這個層麵去考慮方如此。比如《紅樓夢》第四十一回中,讓劉姥姥吃了半天也吃不出是茄子做的“茄鯗”,單那作法,便煩死讀書人。那鳳姐偏說:這也不難,你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 了,隻要淨肉,切成碎釘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並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幹、各色幹果子,俱切成釘子,用雞湯煨幹,將香油一收,外加槽油一拌,盛在瓷罐子裏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瓜一拌就是。 ①中國人講吃,講到這個份上,也算達到了古典食文化的頂峰,再往前走,就該脫胎換骨了,至少以現代人的眼光看,還是營養快餐更為實用。比如現在北京人,猛的一下子沒了肯德基和麥當勞,那還真不方便。講吃講穿講喝講用,但是不很講衛生。六大名著中,講衛生的地方實在少而又少。《三國演義》是戰爭之作,戰爭乃生死之事,到了緊要關頭,吃馬屎喝血水,都是有的,不大講究衛生,似乎還可理解。《水滸傳》寫的全是些草莽英雄,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雖不合乎飲食衛生,又情有可原。《西遊記》是神仙故事,孫悟空不吃飯還能活500年而沒事,講不講衛生,更是沒甚關係,倒是有些小魔頭,那行為實在不幹不淨,取笑而已,未可認真。但即使如《儒林外史》、《金瓶梅》、《紅樓夢》這樣的社情小說,對於衛生二字,同樣不予重視。舊時代的中國家庭,最重視的乃是起居室,比如《紅樓夢》,對自賈母以下各位男、女主人公的住所,可說寫了又寫,不但細而又細,而且不厭其煩,但廚房的情節就少了。司棋姑娘曾經大鬧廚房,也是見人見物不見環境。其實廚房重地,馬虎不得。中國古人喝酒要喝陳年老酒,吃火腿都吃藏了好幾年的火腿,但那科學道理何在,還是沒有充分的說明。5.娛樂方式,亟需豐富中國古來的娛樂形式也不算少,但比較而言,還是家內的娛樂多,家外的娛樂少;享樂性娛樂多;鍛煉性娛樂少;賭博性娛樂多,科技性娛樂少。戶外娛樂並非沒有,有些到了近代,已經絕跡。比如蹴鞠,近代以後,不曾與聞。惟有室內娛樂,尤其是與賭博有關的娛樂,不論貧富,不分南北,悠悠千載,樂此不疲。賈母雖然懲罰過夜賭的下人,但她本人也很有此愛好,賈母好玩紙牌,一玩便玩上了癮。晴雯也好玩這個,而且風風火火,興頭十足。現代人對於紙牌之類,已經沒了興頭,玩麻將成為時尚。有人說,麻將中學問大了,麻將完全可以和橋牌一試高下,甚至比橋牌更富於公平性、合理性,需要更多的技巧,更大的智慧。但是,在我看來,麻將或有前途,但至少現在這玩法,值得研究。一些“現代麻將之家”,沒白沒黑,沒完沒了;而且麻將房中,煙霧騰騰,門又不開,窗也不開,吸的是肮髒空氣,賭的是血汗之錢。一些人玩得頭昏腦脹,影響了本職工作;一些人原來身子差些,玩著玩著,便中風倒下;一些人住房本來狹小,孩子又要學習,老人又要休息,自己不管不顧,隻是一味“狂打”;也有的因為輸的錢多了,弄出各種各樣的不好事體來,以至妻離子散,一片淒涼。梁實秋文章中曾引四句傳言,多沉重之意,卻值得反省,這四句話是:一個中國人,悶的發慌;兩個中國人,就好商量;三個中國人,做不成事;四個中國人,麻將一場。將這四句話加在所有中國人頭上,未免有些冤枉。也幸而中國人不是人人如此,倘若人人如此,那麼,不要別人與你競爭,先自己就把自己毀了。中國式娛樂與西方人的娛樂活動比,室外活動少,競爭性活動少,劇烈活動尤其冒險性活動更少。西方人喜歡室外活動,而且強調競爭。願意做前人沒有做過的事情,喜歡冒前人沒有冒過的風險。比如登山,比如漂流,比如跳傘,比如蹦極,比如懸崖跳水,比如攀岩,比如環球徒步旅行,比如橫穿大沙漠,比如南極、北極探險。中國古來,也有這樣的人,如明人徐霞客,就是一位大旅行家,他不但足跡遍於四方,而且還留下了一本極有價值的《徐霞客遊記》。但總的來說,我們中國人還是更喜歡室內活動,更喜歡安全、舒適、有樂子但沒風險的活動。中國大陸的網吧橫行,似也與此有關。這樣的習俗風尚,於中國人的民族健康不利。未來的中國人,不但應該在科學技術方麵趕上西方,而且應該在民族體魄方麵趕上西方。國人現在的健康水平還不算高,為著民族的健康與和文明,移風易俗,亦不容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