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黑乎乎的樓道口遇到尤天的時候,他正氣呼呼地從地下室裏出來,一手提著一個袋子,一手奮力地擦著額頭的汗。正是夏天,小區裏卻停了電,尤天去放自行車,遭遇黑暗,碰到牆壁,本已氣惱,偏偏剛買的幾根黃瓜,也不知是嫌太悶,還是存心要造反離開,一陣子拳打腳踢,就隻剩了一根,其餘全不知去向。
她想起他沒回的短信,開口問他,尤天立刻將最後一根黃瓜朝地上一摔,道:我一上午都在太陽底下奔波,哪有時間回你的勞什子短信!她看他扭曲了的臉,沒有吱聲,徑直上了樓。推門進去,看到一地散亂的畫紙,顏料,書報,雞毛似的礙人的眼,和著背後尤天沉重怨艾的腳步聲,她突然就笑了。
這笑裏的內容,她當然不會告訴尤天。他們結婚剛剛兩年,生活卻因為長達近7年的愛情,而變得瑣碎無邊,臃腫拖遝。她因此懷疑除了婚姻,愛情也有7年之癢。當初他們在大學相識的時候,尤天的那種耐性,好脾氣,是出了名的。她至今還記得因為兩個人吵了架,尤天跑到女生宿舍樓前,一遍遍喊她的名字,直喊到嗓子說不出話來,大太陽下曬著,五六個小時,差一點就暈掉。當時這事,是上了他們同學錄的頭條的。每次一群人老頭老太太般,絮絮叨叨回憶起那已逝的青春的時候,總會拿這件事情做結,說,那時我們在愛情上,是多麼地精力充沛、屢敗屢戰啊。
而今她是不怎麼去同學錄了,那點子浪漫的回憶,早已說得像根蔫掉的黃瓜,不再新鮮,她開始迷戀上寫博,在各個陌生的網站,匿名,寫一個月,便另起新灶。這種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寫法,既舒緩了她心內淤積的煩惱,亦讓他人,窺不到自己的隱私。當然,這他人之中,也包括尤天。
她並不想與尤天分享一切她從小獨立,知道怎樣處理自己的生活,所以也不允許人來踏入她私人的領地。換句話說,她需要隱私給她帶來的寂寞孤獨的感覺,就像,當初他們買房,她把自己所有畫畫掙來的稿費,都拿出來,目的,就是要給自己一間獨立的畫室。工作兩三年,她丟掉了個性裏許多東西,唯一不肯舍棄的,還是畫畫。為了這樣一個可以安撫心靈的喜好,她甚至可以在尤天麵前,犧牲掉昔日校園戀愛時,她一直斤斤計較的女子的尊嚴。
就像現在,她在尤天對她沒有買米飯回家的抱怨裏,保持了沉默一樣。
她的隱私,藏在心靈最深的地方,深到有時候連她自己,都忘了反身去取的路。但每每她被這一把世俗的生活,煩躁疼痛的時候,這個秘密,都會悄無聲息地飄出來,茉莉的花香一樣,徐徐浸潤著她的心。這個時候,她便想,得不到一份愛,但它能夠給予自己慰藉,並遠遠地,陪伴著自己走這一生,其實也挺好的。
這份愛,與她在兩年前相遇。彼時她即將結婚,與尤天正因為如何操辦婚姻的事情,鬧著別扭。尤天家愛麵子,打算除了在他們工作的這個城市辦外,無論如何,也要在她和尤天的老家再各辦一次;這樣算下來,就是辦三次。她何事都力求簡單,就像她繪畫的風格,簡約,明朗,從不肯多畫一筆。但尤天為了能給爸媽麵子,堅持要按照父母的意思。她做出退步,說,那麼,她父母這邊,就免了吧,她完全可以將他們接過來,參加自己的婚禮。但尤天依然不肯舍棄那份顏麵,她一氣之下,就跑去蘇州散心。
她剛到蘇州,就很巧合地,接到當地一家出版社的電話,要與她商討出書的事宜。電話那端是個溫厚的40歲男人的聲音,叫喬生,她不過是順口說了一句自己在蘇州旅行,他即刻以一種不容她反駁的語氣,要求見她。她恰好無聊,想著讓他做一下適合寫生的景區指南也不錯,便一口答應下來。
這一見麵,她便丟了心。盡管她與喬生,相差了十幾歲,但她憑借著繪畫的天賦,對於生命的理解,並不遜色於他。她在尤天身上無法尋到的心靈相通的暈眩,在與喬生不過是說了幾句話後,便被猝然擊中。
她在蘇州,待了一個星期,才在尤天發瘋般的斥責裏,打算回程。這一個星期,有喬生陪著,她覺得可以四處為家,了無牽掛。喬生陪她去古寺,在千年的古柏下,許願,而後坐下來,聽鍾聲一下一下地,敲擊著心靈的牆壁。那一刻,她的眼淚,落下來,喬生用力地,摟一下她,而她,則將頭靠在他結實的肩上,說,記著我。
回去後她便安靜地聽從尤天的安排,舉行了繁瑣無邊似的婚禮。當她被人像一個木偶一樣,濃妝豔抹打扮著的時候,她的心裏,卻有無限的清明。她想起喬生對她說,要將每一種煩惱或者快樂,都當成生命饋贈的禮物,如此,她的畫裏,方會添加更深層的底蘊,而不隻是小情小調的私人畫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