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種威風,這種技術型之士,曆來為儒家所輕視,特別是孟子,認為縱橫家所為乃是“妾婦之道”,而自己所為,乃是“大丈夫”之道——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誌,與民由之;不得誌,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看到這裏,不由得讓人莞爾,烏鴉落在豬身上——光嫌別人黑,不覺得自己黑。儒家與縱橫家,都是遊士,都是沿街叫賣,隻不過叫賣的貨不同罷了。按現在的商業規則,做自己的廣告可以,但不能貶低別人的產品。孟子貶低了縱橫家,卻沒想到後世一位偉人說孟子是一位縱橫家,而不是儒家。如果孟子泉下有知,說不定會找這位偉人吵去:你才是縱橫家呢,你才是縱橫家呢!孟子帶的好頭,導致後世某些知識分子時不時地譏諷縱橫一下——明初學者宋濂認為縱橫之書《鬼穀子》“是皆小夫蛇鼠之智”(《宋學士全集·諸子辯》),清代學者盧文弨說“《鬼穀子》,小子之書也”(《鬼穀子》序)。
要說沿街叫賣的功夫,還是縱橫家最在行,賣的是流行貨嘛。相形之下,儒家的貨就有點壓倉了。孔子吆喝了半輩子,也沒找到買主,沒辦法,隻好回家寫書教學去。孟子步其後塵,也上門叫賣了。孟子首先碰見的客戶就是梁惠王。可惜孟子不了解客戶的心理,這時候梁惠王剛與齊國交過戰,喪失大將龐涓,又與秦國一戰,損失也很大,為此不得不遷都大梁,所以,梁惠王一見孟子就不客氣地問:老頭,不遠千裏而來,有什麼好貨以利我國乎?孟老頭脖子一擰:王何必言利?俗透了,我隻賣仁義!為什麼後世人總稱儒為酸儒腐儒呢?估計跟不懂行情有很大的關係,人家挨打了,想買根棒子複仇,你卻要賣給人家一件繡花衣服,誰要?
孟子的第二大客戶是齊宣王。不知大家是什麼看法,我總覺得齊宣王老在調戲孟子。一會兒說:寡人有疾,好樂;一會兒說寡人有疾,好貨;一會兒說,寡人有疾,好勇;一會兒說寡人有疾,好色,總之毛病大了,看你亞聖咋治我的病。按南懷瑾老先生的看法,齊宣王玩的是太極拳,孟老夫子玩的是“打蛇貼棍”式——順著上纏上你——你說的這些毛病都不是什麼大毛病,隻要與百姓同好樂,同好貨,同好勇,同好色,就行了。我倒覺得,孟子的仁義有點狗皮膏藥的嫌疑,哪裏都能貼那麼一貼,也像萬金油,哪裏都能抹一把。不過,齊宣王還有自己的絕招——關鍵時刻,王顧左右而言他。盡管孟老夫子賣藥賣得好辛苦,從四十三歲一直賣到七十歲,但買賣不成仁義在,憑心而論,齊宣王這樣的客戶,態度都還不錯。咱們現在上門搞推銷,搞保險,被對方轟罵出來的也不少吧?
孔子、孟子、蘇秦之類都是大賣家,事實上,春秋戰國時的知識分子,更多的是小本買賣。邦無定交,士無定主。士們被人稱作遊士,好比無根之萍,飄到什麼地兒就什麼地兒吧。有些類似現在的打工者,所以遊士,也叫“養士”,遊是士們的表象,養卻是士們的生存實質。隻不過,這種養有討價還價的空間。《戰國策》裏有個著名的馮諼彈鋏的故事——馮諼是孟嚐君的食客,有飯吃就不賴了,可馮諼嫌待遇低,就吆喝開了,先是想吃魚,就唱:“長鋏歸來乎!食無魚。”遂有魚吃。再吆喝“長鋏歸來乎!出無車。”遂有專車。最後吆喝:“長鋏歸來乎!無以為家。”遂給老母吆喝到了食用之資。馮諼的故事估計會讓諸多後世的知識分子羨慕呢,居然能跟上級領導討價還價,尾巴都翹到天上了,簡直太酷了,試想大明以後的任何知識分子,有這待遇嗎?你還個價試試,不拍死你全家都算仁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