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時候會打跑日本的?”

兒子說:

“我就要去打日本去了……”

這不明明跟母親露一個話風嗎?可惜當時她不明白,現在她越想越後悔。假如看出來了,就看住他,使他走不了。假如看出來了,他怎麼也是走不了的。母親越想越後悔,這一下子怕是不能回來了。

母親覺得雖然打日本是未必的,但總覺得兒子走了,怕是不能回來了,這個陰影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來的。也許本地縣中學裏的那兩個學生到了上海就音信皆無,給了她很大的恐怖。總之有一個可怕的陰影,不知怎麼的,似乎是兒子就要一去不回來。

但是這話她不能說出來,同時她也不願意這樣的說,但是她越想怕是兒子就越回不來了。所以當她到兒子的房裏去檢點衣物的時候,她看見了兒子出去打獵戴的那大帽子,她也哭。她看見了兒子的皮手套,她也哭。哭得像個淚人似的。

兒子的書桌上的書一本一本地好好地放著,毛筆站在筆架上,鉛筆橫在小木盒裏。那兒子喝的茶杯裏還剩了半杯茶呢!兒子走了嗎?這實在不能夠相信。那書架上站著的大圓馬蹄表還在哢哢哢地一秒一秒地走著。那還是兒子親手上的表呢。

母親摸摸這個,動動那個。似乎是什麼也沒有少,一切都照原樣,屋子裏還溫熱熱的,一切都像等待著晚上兒子回來照常睡在這房裏,一點也不像這主人就一去也不回來了。

兒子一去就是三年,隻是到了上海的時候,有過兩封信。

以後就音信皆無了,傳說倒是很多。正因為傳說太多了,不知道相信哪一條好。蘆溝橋,“八·一三”,兒子走了不到半年中國就打日本了。但是兒子可在什麼地方,音信皆無。

傳說就在上海張發奎的部隊裏,當了兵,又傳說沒有當兵,而做了政治工作人員。後來,他的一個同學又說他早就不在上海了,在陝西八路軍裏邊工作。過了幾個月說都不對,是在山西的一個小學堂裏教書。還有更奇妙的,說是兒子生活無著,淪落街頭,無法還在一個瓷器公司裏邊做了一段小工。

對於這做小工的事情,把母親可憐得不得了。母親到處去探聽,親戚,朋友,隻要平常對於她兒子一有來往的地方,她就沒有不探聽遍了的。尤其兒子的同學,她總想,他們是年輕人,哪能夠不通信。等人家告訴她實實在在不知道的時候,她就說:

“你們瞞著我,你們哪能不通信的。”

她打算給兒子寄些錢去,可是往哪裏寄呢?沒有通信地址。

她常常以為有人一定曉得她兒子的通信處,不過不敢告訴她罷了;她常以為尤其是兒子的同學一定知道他在哪裏,不過不肯說,說了出來,怕她去找回來。所以她常對兒子的同學說:

“你們若知道,你們告訴我,我決不去找他的。”

有時竟或說:

“他在外邊見見世麵,倒也好的,不然像咱們這個地方東三省,有誰到過上海。他也20多歲了,他願意在外邊呆著,他就在外邊呆著去吧,我才不去找他的。”

對方的回答很簡單:

“我們不知道,我們不知道。”

有時她這樣用心可憐地說了一大套,對方也難為情起來了。

說:

“老伯母,我們實在不知道。我們若知道,我們就說了。”

每次都是毫無下文,無結果而止。她自己也覺得非常的空虛,她想下回不問了,無論誰也不問了,事不關己,誰願意聽呢?

人都是自私的,人家不告訴她,她心裏竟或恨了別人,她想再也不必問了。

但是過些日子她又忘了,她還是照舊地問。

怎麼能夠淪為小工呢?耿家自祖上就沒有給人家做工的,真是笑話,有些不十分相信,有些不可能。

但是自從離了家,家裏一個銅板也沒有寄去過,上海又沒有親戚,恐怕做小工也是真的了。

母親愛子心切,一想到這裏,有些不好過,有些心酸,眼淚就來到眼邊上。她想這孩子自幼又驕又慣地長大,吃、穿都是別人扶持著,現在給人做小工,可怎麼做呢?可憐了我這孩子了!母親一想到這裏,每逢吃飯,就要放下飯碗,吃不下去。每逢睡到刮風的夜,她就想刮了這樣的大風,若是一個人在外邊,夜裏睡不著,想起家來,那該多麼難受。

因為她想兒子所以她想到了兒子要想家的。

下雨的夜裏,她睡得好好的,忽然一個雷把她驚醒了,她就再也睡不著了。她想,淪落在外的人,手中若沒有錢,這樣連風加雨的夜,怎樣能夠睡著?背井離鄉,要親戚沒有親戚,要朋友沒有朋友,又風雨交加。其實兒子離她不知幾千裏了,怎麼她這裏下雨,兒子那裏也會下雨的?因為她想她這裏下雨了,兒子那裏也是下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