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宣傳,日本一點也不出於好心。為什麼知道他不是出於好心呢?因為下邊緊接著就說,還是“滿洲國”好,國泰民安,趕快的不要對你們的祖國懷著希望。
耿大先生一看,耿大先生就看出這又在造謠生事了。
耿大先生每天看報的,雖然他不相信,但也留心著,反正沒有事做,就拿著報紙當消遣。有一天報上畫著些小人,旁邊注著字:
“自相殘殺”。另外還有一張畫,畫的是日本人,手裏拉著“滿洲國”的人,向前大步地走去,旁邊寫著:“日滿提攜”。
耿大先生看完了報說:
“小日本是亡不了中國的,小日本無恥。”
有一天,耿大先生正在吃飯。客廳裏邊來了一個青年人在說話,說話的聲音不大,說了一會就走了。他也絕沒想到客廳中有人。
耿太太也正在吃飯,知道客廳裏來了客人,過去就沒有回來,飯也沒有吃。
到了晚上,全家都知道了,就是瞞著耿大先生一個人不知道。
大少爺在外邊當兵打仗死了。
老管事的打著燈籠到廟上去燒香去了,回來把胡子都哭濕了,他說:“年輕輕的,那孩子不是那短命的,規矩禮法,溫文爾雅……”
戴著大皮帽子的家裏的長工,翻來複去地說:
“奇怪,奇怪。當兵是窮人當的,像大少爺這身分為啥去當兵的?”
另外一個長工就說:
“打日本罷啦!”
長工們是在夥房裏講著。夥房的鍋台上點起小煤油燈來,燈上沒有燈罩,所以從火苗上往上升著黑煙。大鍋裏邊煮著豬食,咕嚕咕嚕的,從鍋沿邊往上升著白汽,白汽升到房梁上,而後結成很大的水點滴下來。除了他們談論大少爺的說話聲之外,水點也在啪嗒啪嗒地落著。
耿太太在上屋自己的臥房裏哭了好一陣,而後拿著三炷香到房簷頭上去跪著念《金剛經》。當她走過來的時候,那香火在黑暗裏一東一西地邁著步,而後在房簷頭上那紅紅的小點停住了。
老管事的好像哨兵似的給耿太太守衛著,說大先生沒有出來。於是耿太太才喃喃地念起經來。一邊念著經,一邊哭著,哭了一會,忘記了把聲音漸漸地放大起來,老管事的在一旁說:
“小心大先生聽見,小點聲吧。”
耿太太又勉強著把哭聲收回去,以致那喉嚨裏邊像有什麼在橫著似的,時時起著咯咯的響聲。
把經念完了,耿太太昏迷迷地往屋裏走,哪想到大先生就在玻璃窗裏邊站著。她想這事情的原委,已經被他看破,所以當他一問:“你在做什麼?”她就把實況說了出來:
“咱們的孩子被中國人打死了。”
耿大先生說:
“胡說。”
於是,拿起這些日子所有的報紙來,看了半夜,滿紙都是日本人的挑撥離間,卻看不出中國人會打中國人來。
直到雞叫天明,耿大先生伏在案上,枕著那些報紙,忽然做了一夢。
在夢中,他的兒子並沒有死,而是做了抗日英雄,帶著千軍萬馬,從中國殺向“滿洲國”來了。
五
耿大先生一夢醒來,從此就病了,就是那有時昏迷,有時清醒的病。
清醒的時候,他就指揮著伐樹。他說:
“伐呀,不伐白不伐。”
把樹木都鋸成短段。他說:
“燒啊!不燒白不燒,留著也是小日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