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轉瞬即逝,同樣的兩儀殿,隻是不若早朝時那般肅穆,大殿中央,絲竹悅耳,舞姿婀娜,而坐在天子身邊的那位女子仿佛從未知曉過這月餘來的紛亂,帶著溫雅、閑適的笑容看著身邊的君王、懷中的稚子和底下的朝臣。
宴至一半,淺酌了一口醇酒,魏征無意中瞥見了長孫無忌麵朝著上方微微一笑,那笑容……他不由得怔愣了一下。很久以前就聽說皇後兄妹生得不甚相像,皇後麵貌清雅出塵倒不令人詫異,據聞長孫將軍英姿颯爽,長孫夫人美譽東都,其弟高士廉更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可偏偏長孫無忌卻長得身形矮胖,麵如圓盤。可直到今日,他似乎發現,這兄妹二人有著驚人相似的神韻,儒雅、內斂,隻是在溫和的眼眸下,卻隱著無人可解的深邃幽然。
看著正在悶頭喝酒的王珪,魏征微微搖頭,明白他最近心中鬱鬱於皇子一事,多年好友,自然也知道他不甚酒力,於是剛要想伸手攔住他手中的酒杯,誰知隻聽見一聲脆響,王珪漲紅著臉,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一手奪過邊上的一壺酒,語帶嘲諷道:“陛下,皇後,臣賀長孫皇子足月之喜。”
大殿中瞬間一片死寂,魏征回過神來,急欲跪下為朋友脫罪,可身子卻不由自主地被皇帝那肅冷銳利的目光給定住了,深沉之色在天子的臉上盡染無餘,比之往日朝廷上的盛怒,這時的隱怒更使人不寒而栗。正在猶豫之間,長孫無忌麵色平靜地站起身來,毫無芥蒂地對王珪舉起手中的酒杯道:“王大人,我替長孫家的宗正在此謝過。”說完一飲而盡。
“你!”王珪的酒醒了一大半,指著對方厲聲道,“長孫無忌,你這是逾了君臣之綱。”
長孫無忌不見驚色,淡淡反問道:“那王大人方才的賀詞又是何意呢?莫非您認為十五皇子隨了母姓就不再是陛下與皇後的嫡子了嗎?”
王珪的額間慢慢地滲出汗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澀聲道:“下臣有罪……”
“到此為止。”李世民冷聲打斷了他的話,“十五皇子一事就此定論,日後誰也不必再提了。”
許是被父親冰冷的怒氣給嚇到了,從筵席開始便極乖靜的明達突然大聲哭了起來,若水無奈地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末子,幸好隻是醒了過來,好奇地轉動著眼珠子,煞是可愛。看著丈夫怒氣未消的臉上卻又夾雜著一分手足無措的神色哄著女兒,若水抿嘴笑了開來,輕聲道:“二哥,你來抱末子,我來哄兕子。”
眾臣們見皇後依然溫婉含笑的模樣,心下皆是一定,長孫無忌已經坐回了原處,半合著眼,神色安然,心中卻暗帶一分慶幸,遂良借故缺席,真的是……
“皇後娘娘,臣冒死上言一句。現下十五皇子還不是不知事的年紀,將來若是他到了束發之年,又該以何樣的身份麵對他的皇兄們?”王珪帶著一絲絕然道,“臣再冒天下之大不韙問一句,若將來陛下,娘娘百年之後,又拿什麼來保證皇子的未來,這樣的決斷,對一個嫡皇子而言又是何其不公?”
聲聲擲地,滿殿俱寂,如同寒冰覆地。居於上位的君王驟然沉默,目光掠過王珪宛若淩遲一般,抱著兒子的手臂不自覺地收緊,末子不適地把小手從繈褓中伸了出來,在空中揮舞著,卻依然沒有哭泣。李世民連忙鬆開緊箍著的臂膀,當目光觸及兒子稚嫩的臉頰、靈動的眸子時,一絲不舍的念頭湧上心頭,如果……要是……
若水深深地歎了口氣,隱忍在心底的酸、澀、駭一齊湧上心頭,這幾個月來被自己刻意回避的那個事實就這樣被揭了開來,不公,是啊,自己又有什麼權力決定別人的未來,為了長子就可以犧牲幼子原本或許可以君臨天下的命運嗎?
可是,她站起身,將女兒交給身邊的淡雲,隨後緩緩移步到了王珪的身邊,依舊是平日裏雍容高貴的皇後,可那溫和的笑容裏卻清晰地帶了一抹冷清:“王大人。”她心中盈著複雜的心緒,輕輕開口道:“我是一個母親,也同樣也是大唐的皇後,我是十五皇子的娘親,可同樣也是太子的母後,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害相權取其輕,我別無選擇。”
說完,她凝視了始終低垂著頭的王珪一會兒,走回李世民身邊說道:“陛下,王大人忠信可昭,非但無罪,更應好好地嘉獎一番啊。”
李世民同在場的其他人一樣並未聽見妻子先前說的話,隻看見一直不肯讓步的王珪一下子緘默無語起來,他皺起了眉頭,嘴上卻說著封賞的話,方才還冷寂著的氣氛頓時輕鬆了起來。
王珪在謝恩的時候,握緊了汗濕的手心,定定地看了皇後一眼,忽然想起貞觀二年除夕的時候,魏征說那就是母儀天下的氣勢,可是直到此時此刻,他不由得想問一聲,那份蒼涼的無奈也是母儀天下所必須肩負的責任嗎?或者那不過是必須付出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