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正色回道:“陛下性喜圍獵,作為臣子的不得不為此感到擔憂啊。”
“哦?”長孫無忌笑說,“魏大人,這芳華苑位於洛陽皇城的郊外,既地域寬廣又無擾民之嫌,我們又有何可擔心的呢?”
魏征眉間緊皺:“陛下盡管騎射精湛,可畢竟山林之間,地廣人稀,萬一出了什麼意外,那該如何是好?陛下近來委實也太過不愛惜自己了。”
長孫無忌的眼中不禁流露出詫異之色來,沒想到,魏征對陛下的體察倒甚是細微啊,也許正是他這樣的諍諫之臣,將來會在史書上擁有超過自己或是房玄齡的賢名吧,想到這裏,他的話語中也帶著些許的真誠:“魏大人,天子畢竟也是凡人,又怎能每時每刻地做到完美無瑕呢?有時候,一些無傷大雅的縱意或許也是必需的調劑吧。”
魏征同樣很是意外地注視了長孫無忌一會兒,片刻之後,他搖頭道:“作為臣子,最先要效忠的定是大唐的皇權,其次是國君而非一個普通的人。長孫大人,你同我畢竟還是不一樣的。從最初的時候,我就明白自己要盡忠的不是李家的二公子,不是後來的秦王,而是如今這位君臨天下的陛下,僅此而已。”
長孫無忌忽然高聲地笑了起來,伸出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道:“魏大人,無忌自持向來心高,你是除了陛下之後,第二個令我心生敬服之人。”
微微一怔,魏征的嘴角也揚起了一個幾不可察的弧度:“長孫大人過譽了。”
天高雲輕,李世民盡情地馳騁在山林之間,身後的侍衛們都被遠遠地拋開,隻有吏部尚書唐儉勉強可以跟上皇帝的愛駒,但也已經是氣喘籲籲了。突然,隻見陛下倏地收住韁繩,唐儉鬆了口氣,小趕了兩步,剛想出聲,誰知頓時被前邊的情形驚駭地呆在原地。
一群凶猛駭人的野豬突然從前方鬱鬱蔥蔥的林木間奔跑出來,筆直地向皇帝的坐騎衝來。李世民的身子繃得緊直,神色冷肅,拉開強弓,四支長箭迅如流星消逝,直取野獸晃動的身軀,看得唐儉目瞪口呆。
轉瞬間,又有一隻未曾中箭的野豬直撞李世民馬前,唐儉驚見陛下的手中已無箭矢,慌忙翻身下馬,要與那猛獸搏鬥。可還未近身,卻見君上絲毫沒有怯意,反而雙眼灼灼有神,拔起腰間的利劍,一劍揮下,那方才還凶猛無比的野豬已經倒在了血泊之中,脖頸間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令人不寒而栗。
李世民收回血淋淋的劍,向身後跟來的侍衛高聲喚道:“把這些畜生都帶回去,交給禦膳房的人好好打理。”隨後轉過身看見唐儉依舊蒼白的臉,不禁略帶取笑道,“唐卿,當年你還是天策府長史的時候,難道沒見過朕馳殺於戰場上的模樣嗎?今日不過是幾個畜生罷了,又有何懼?”
唐儉聞言,立刻跪在地上,正色道:“陛下,昔日漢高祖以馬上得天下,卻不以馬上治之。陛下既以神武定四方,如今難道還須借狩獵再逞雄心?”
李世民冷冷地盯著唐儉,頓覺方才酣暢淋漓的興致全無,雙腿一夾馬腹,調轉方向,丟下一群臣子,飛馳而去。
許久之後,一人一騎在一條蜿蜒前行的河邊停了下來,李世民從馬上躍下,站在明淨的河水前,除了自己的倒影,什麼也沒有。他忽然很想仰天長笑,天地之間,所有的人都是自己的臣民,所有的土地都被自己征服,可到頭來,他到底能擁有什麼呢?從血腥和勝利中一步步地走來,周圍的人一個接著一個離他遠去,就連若水……也……李世民緊緊地閉起雙眼,那一幕又一次地重現在麵前。那一夜,妻子就那麼靜靜地沒有氣息地躺在榻上,自己的心仿佛沒有了感覺,不疼也不痛,渾身上下都冰得像是失去了溫度,不敢伸出手去摸一摸或是碰一碰。他一動不動地就這樣看著若水,好想就這樣永遠地看下去,希望明天永遠也不要來臨。可就在窗外射入第一縷陽光的時候,若水的身子開始慢慢地模糊起來,等自己伸出手的時候,已經是剩下了一片虛無,最後,猶如見光即散的霧氣,什麼也沒有留下。可是沒有人會相信那一刻所發生的一切,而他同樣也不在乎了,他隻知道從那時起,自己就已經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今生今世,也不會再有另一個二十三年的糾葛相伴,也不會再有長相廝守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