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高麗回並州的路上,李世民病倒的消息就已經傳入了若水的耳中,天子離京,若是此時皇後再離開,前朝後宮便等於再無主人,不免人心惶惶,所幸承乾監國已有一段時日,若水也就放心前往並州。
長別後的相見卻令若水幾乎無法自持,那個一向強壯驕傲的天子虛弱而黑瘦地躺在軟榻上,神色中帶著顯而易見的焦躁與頹喪。若水牢牢地抱住丈夫,潸然淚下:“二哥,你說過要我放心的,你記得嗎?”
李世民絲毫沒有預料到若水的出現,可心中的狼狽與鬱結始終縈繞在心底,以至於直接說道:“若水,你快回去。”
若水心中驀地一疼,這個驕傲而霸道的男人是在害怕自己的軟弱被她看見嗎?雙手捧住李世民那張心力憔悴的麵龐:“二哥,你還有什麼是我沒見過的,當初如此氣傲的你被父親的兩個嬪妃壓得說不出話來,最後還不是都過去了,你這是在生誰的氣呢。”
李世民定定地盯著妻子的眼眸,那裏隻有憐愛與心疼,沒有一絲的異樣與閃避。一直以為被若水依賴是一樁最值得欣喜的事情,可其實,那麼多年來,每一次的九死一生,每一次的刀槍劍雨之後,心底的安心正是緣自這道纖細卻溫暖的身影。這幾個月來,他第一次展開了笑顏:“我生氣的是,今年的除夕和明年的正月我們大概都不能回長安過了。”
“不回長安也好,那就不用整天在宴席上坐得連身子都快僵直了。”若水嗔笑道,“就是那幾個孩子們該如何是好?”
李世民忍不住吻上那思念許久的紅唇,良久後才道:“好不容易才有了我們單獨在一塊兒的時候,要他們來湊什麼熱鬧。”
在並州的兩個月,或許是他們這輩子最自由的兩個月,沒有太多的朝事,沒有大臣的覲見,沒有後宮的諸多瑣事,李世民悠閑地養著病,若水喜悅而輕鬆地照看著身旁的男人,就像一對尋常的夫妻,相濡以沫,鶼鰈情深。
可讓若水擔憂的病根終於還是落下了,三月返京後,李世民還是病倒了,這一病,時好時壞,陸陸續續地拖到了貞觀二十一年,孫思邈回到了長安,給皇帝的身子留了一帖藥,接著便毫無隱瞞地告訴若水,至多能保陛下兩年性命,兩年之後,就是生死由天了。
兩年,確實,原本就隻剩下兩年了,若水微笑著送走孫思邈,隻希望他兩年之後能再回一次長安。隨後,同周圍的人一樣欣悅地看著李世民的身體一天天好轉起來,和他一起哀傷地送走一個又一個的臣子與親人,一起驕傲地看著孩子們的快樂與成長,一起麵對著花開花落、雲聚雲散,走過生命中那最後的兩個四季。
“是的,二哥,我真的很幸福。”若水堅定地看著他。
李世民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意,聲音很低,近似呢喃道:“若水,下輩子,我不再是皇帝,你也不再是皇後,我們再做一世的夫妻,好嗎?”
若水俯下身子,在他的耳邊清晰地說道:“你忘了嗎,我告訴過你的,在未來,這片土地上將不會再有皇族,所以,我們一定可以像普通人那樣,給彼此全部的愛。”
李世民勉強伸出手,最後一次抱住她,最後一次親吻她,最後一次說一聲:“若水,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接著,那雙深幽的眸子緩緩地合上,告別了他所眷戀的土地與妻子。
若水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她伸手慢慢地滑過那張熟悉的臉龐,喃喃自語道:“長孫,我們已經獲得了想要的幸福,對嗎?”
破曉時分,承乾帶著四個弟妹安靜地推開內殿的門,榻上並排躺著他們的爹娘,這個王朝的帝與後,沒有哭泣,沒有驚惶與害怕,他們同時跪下,在榻前重重地磕了三個頭,這時候,他們真正明白了父親經常所說的彼此宛若半身,也許那是一種比愛更深沉的感情,隻能選擇用生命來畫上這完美的句點。
貞觀二十三年,五月己巳,天子崩,諡曰文,廟號太宗,皇後隨之而薨,諡曰文德。八月庚寅,帝後合葬於昭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