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483畫室
我推開483畫室的門,歐陽躺在角落的沙發上睡午覺,平時那裏用來堆石膏。
夏天夏得不太徹底,頭頂的電風扇年久失修得嚇人,我小心地看著地板,生怕踩到那些滿地亂丟的顏料。
“起來起來,你手機欠費了。”我用報紙拍著他的腦袋,劉海已經一根一根貼在額頭上,我猜他一定三天沒洗了。
他在那個極窄的空間裏翻了個身,眯著眼睛看我:“幾點了?”
“四點半。”說著丟給他一本歐洲建築的平麵設計圖:“最後一本,快點給我報銷。”
“親愛的,我的生活已經入不敷出了。”他從沙發上坐起來,伸手接過設計圖,衣服像曬了好幾天的海帶。
“給我滾去洗澡!”
“483”是歐陽自己命名的,這隻不過是一間樓頂的儲物室,堆他那些畫畫的行頭,久而久之被改造成了畫室。一周之內我必須幫他整理一次,否則他哪天死在畫室裏都沒人知道。這並不奇怪,高中畢業後歐陽考進了當地的美院,從此開始以畫畫為生,畫家談不上,但在這座城市也算小有名氣。
我從沒問過他一幅畫能賣多少錢,雖然他一年也許會請我下幾次館子。
“遊!遊!”歐陽一直嫌我名字太難聽,所以隻叫姓:“我有沒有告訴你今天晚上要去L'onde Amère?”他穿了一條沙灘褲就衝了上來,頭發還沒來得及擦幹。
“沒有。”我繼續挑揀地上那些用完和沒用完的顏料:“你說的是明天。”L'onde Amère是他交易最頻繁的一家畫廊,以Keren Ann的歌命名。
他長籲了一口:“嚇我一跳。”一屁股坐在我剛整好的沙發上:“你怎麼不告訴我洗發水用完了,我隻好用你的了,哎,味道挺好聞的。”他一臉得意地說。
“誰上次洗頭的時候把洗發水放在陽台了。”我猛然回頭瞪著他,一身排骨像非洲來的難民:“等一下,你剛才說用我的?”
“恩,灰色那支,現在的洗發水都做一次性的麼,含量那麼少。”
我扔下手裏的顏料衝下樓,看著他所謂“洗發水”無奈地苦笑。上帝啊,那是我昨天才買的洗麵奶。
直到晚上吃飯的時候我都沒開口說話,歐陽坐在我對麵,我媽坐在他旁邊。
“怎麼回事,今天氣氛不太對。”更年期的女人沒事就喜歡瞎敏感。
“有麼?”我故作鎮定,死命往碗裏夾菜。
歐陽一伸筷子叉給我一塊西紅柿:“女孩子別那麼小心眼,洗麵奶用完了可以再買,哥哥用完了又不能再生。”
“拿走拿走,我最討厭西紅柿。”
“不準浪費。”上帝從不告訴我,為什麼我媽總幫歐陽說話。
比著勝利的手勢,他還好死不死地衝我咧嘴,笑得一口牙差點沒掉出來。
我從來沒把歐陽當成哥哥,他的智商和年齡成反比。如果事實不以時間作證,我一定比他早生十年。
二、看海
晚上睡覺之前我還在苦惱要不要開空調,開著窗戶其實也沒那麼熱。歐陽抱著一床被子擠進來把空調開到了16℃。
“你把夏天當冬天過嗎!?”我一把搶過遙控器,頭頂上冷風嗖嗖地吹。
“空調買來就是這麼用的,你幹嗎和自己過不去。”
“回你自己房間去。”看著歐陽一臉賴著不走的樣子我就知道八成是他房間已經亂得沒地方躺了。
“你睡你的床,我睡我的地板,你看你那什麼德行。”話沒說完歐陽已經扔下被子臥地上了。我不好再說什麼,伸手把燈關了。我一直沒有告訴他我討厭開著空調睡覺。
很久沒有這樣,小時候無論做什麼事我總是纏著他,他去哪裏我就跟去哪裏。他說如果我再這麼黏人,長大以後沒人要的。每次說到這裏我就抱著他的大腿哭,鼻涕眼淚全往他褲子上抹。他隻好拍著我的肩膀說:“沒事,以後沒人要你,還有我。”其實那個時候我就隱約地感覺到,歐陽不喜歡我。
“爸爸有說什麼時候回來麼?”
“去問你媽不就知道了。”
歐陽從不叫我媽一聲“媽媽”,我們是異父異母的兄妹。大概這隻是我的猜測,歐陽從來就沒有接受過我們母女,他隻是表現得隨和,心裏卻一直耿耿於懷。
“遊,你名字誰取的?”
“爸爸。”
歐陽沉默了一會兒才小聲地說:“素芸是我媽的名字。”
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其實爸爸一直沒有忘記歐陽的媽媽,雖然在她死了不到半年就和我媽再婚,可他給我取名叫“素芸”,我想我媽的心裏比我更清楚這是什麼意義。
過了很久,歐陽的聲音突然從地板上傳來:“呐,遊,你想不想看看大海?”我還側躺在床上沒有入睡。或許這個問題我以前想過,想以後有機會了一家人去沿海旅遊,或者隻要一起度過一個安靜的暑假就夠了。
“幹嗎,你想帶我去?”我轉過身看著地上的歐陽四仰八叉的睡姿覺得這人真的已經無藥可救。
“我可以畫給你看。”他轉頭衝我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
“算了吧,還不如我自己上網搜圖來得現實。”
“遊……你討厭我嗎?”
突如其來的疑問讓我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嗯,可能吧。”
他幹笑了兩聲:“那我們就扯平了。”
原來,他是討厭我的,或多或少。
但我後來才知道,那天他說得有多認真。
三、L'onde Amère
周一學校模擬考試,歐陽說考完了請我吃飯。下午四點半太陽還很刺眼,我蹲在學校門口的大榕樹底下等他。秦珊每次都笑我不知變通隻會傻等,我說我懶得走,太陽很大。其實那是借口,我覺得我跟不上歐陽的步調,所以我隻能等。
簡旭走過來跟我講話的時候,我已經等了將近半個小時,我猜那樣子一定特傻。
“等人?”他穿著大紅色的球衣,身上到處是球印。
我點點頭,不想多說話。
“是不是上次來接你的那個?”他頓了頓:“你男朋友吧。”
我又搖搖頭:“他是我哥哥。”
歐陽見過簡旭幾次,他說這小子有他當年上高中時候的風範,肯定特多人追。是個人都知道他那是在誇他自己。
“簡旭,是不是特多人追你?”我沒想到自己居然就這樣沒頭沒腦地發問。
他倒也爽快,很鎮定地說:“你就不追我呀。那個人果然是你男朋友吧。”
我幹笑了兩聲:“那我寧願找你這樣的。”說完,我起身離開了學校。
這回換我去找他吧。
雖然手機打不通,但我知道他在L'onde Amère。
我不喜歡L'onde Amère的裝修,色調偏暗讓人的情緒都扭成一團,就像Keren Ann的那首《L'onde Amère》一樣,低沉又悲傷。和一年前不同的是,L'onde Amère多了一個漂亮的女老板。歐陽叫她Leonie。
我看得出Leonie對歐陽有好感,所以我總是避開這個話題。歐陽說他並不喜歡戀愛,戀愛會讓他失去捕捉藝術的靈感。
可事實卻相反,我早該猜到他會爽約。打電話來的是Leonie,她說歐陽晚上要參加一個畫友的聚會,可能沒空陪我吃飯。
“他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
“你覺得為什麼呢?”這女人的聲音確實很好聽。
“因為你討厭我。”
“Bingo,祝你今晚愉快,小朋友。”
我抓起手機就想往地上砸,發現簡旭站在我身後,他換了身幹淨的校服,真有那麼一點像高中時候的歐陽。
“回去麼?一起走吧。”他走上來拍拍我肩膀,大概猜得出我的失落。
我們在KFC裏坐了很久,一直是簡旭在說話,我就喝著可樂認真聽。其實他是個很幽默的人,跟端正的外表有些不同。就像歐陽,雖然他表麵上很風趣圓滑,其實心裏比誰都棱角分明。
我也隻是隨口一說:“你喜歡什麼樣的女生?”
“沒有特別的要求。”
“比如說?”
“比如說,像你這樣的。”
沒有正麵回答他,喝完最後一口可樂,我說:“簡旭,陪我去個地方。”
四、從牽手開始
我拉著簡旭去了L'onde Amère。我隻是怕在那兒看到歐陽和Leonie的時候太尷尬,至少身邊有個人會顯得理由充分一些。
果然,歐陽根本沒去參加什麼畫友的聚會,他和Leonie坐在畫廊的角落裏喝咖啡。先打招呼的是Leonie,歐陽背對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