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門的瞬間,都柏林夏日的陽光掃去了所有的陰影。葉九芝隻覺得方才的眩暈感還沒有消失,眼前一片發黑。她忽然就很想回到那個有著燈光、啤酒和青年的夜晚,可是十六個小時的白日怎麼等也等不到盡頭。
【1】
日安,都柏林。
踏上這片土地的時候,她在心裏說。她的背包裏隻有兩本書,一本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一本是葉芝的《葦間風》。她的名字隻比葉芝多一個字,叫葉九芝。
雙層巴士被刷成明快的黃色,一輛接著一輛沿著窄窄的街道向前,葉九芝就坐在其中之一。她在這座城市中其實還有一個朋友,但目前為止她並不想去打擾她。蒼綠的草影中,藍色的欄杆連成一線從葉九芝的餘光裏掠過,她重新研究起手中的旅行地圖。忽然,她有些茫然地抬起頭——這是在哪裏?
於是她下了車,沿著草坪慢慢往回走,耳畔是大提琴低緩優雅的音色,曲子拉得不是很連貫,卻很動人,令她不由微微一笑。然而這並沒有改變她迷路的事實。葉九芝試圖找一個人問路,卻沒能成功,這裏稍嫌冷清了。
“我想預定一輛的士,請到這裏來,謝謝。”
葉九芝有些意外地回過頭,一眼就看見了那個打電話的年輕人,他的身子有一小半被壓在了大提琴下麵。黃色的皮膚、黑色的眼睛,讓她覺得有些莫名的驚喜。
青年人微笑著衝她搖了搖手機,一邊收拾大提琴一邊說:“我幫你預訂了一輛的士。那邊有一個候車點,我帶你過去。”
“謝謝你。”葉九芝忽然不好意思起來,唇角邊的笑容怎麼也收不住,“你是學大提琴的嗎?很動聽!”
青年抓了抓微微蓬鬆的頭發,有些苦惱:“這算是安慰嗎?”他追上葉九芝,與她並肩而行。
“我聽說三一學院旁有一條步行街很有名,你可以去那裏。”
“我一個禮拜隻敢去一次。” 青年抿起唇角笑得眉眼彎彎,“甄禮其實隻是一個膽小鬼。”
葉九芝莞爾:“你知道什麼是真理?”
“是我,我叫甄禮。” 青年轉頭望過來,他的每個字都很清晰。
都柏林的每一條路都是小路,都柏林的每一條小路都能讓你覺得這條路走到盡頭時,轉個彎就是喬治時代。甄禮在路口停下腳步,指著一個地方說:“候車點就那裏,我就不過去了。”他有些靦腆,可嘴角一直微微彎著,半個旋渦嵌在背光的右臉頰裏,“能問你的名字嗎?”
葉九芝從背包裏摸出那本《葦間風》,指尖停在葉芝的名字底下,指給甄禮看:“九九歸心,這就是我的名字。”她笑得一臉得意,然後轉身就走,背影像一隻囂張的貓。
“喂——葉九芝!”甄禮的聲音在身後拉長,“再見!”
葉九芝有些懊惱,扭頭瞪著他。甄禮笑得很孩子氣,又有些深情款款的錯覺。葉九芝猛地一滯,她知道這就叫勾引——她被在都柏林遇見的甄禮勾引了。然而,這是一個沒有下文的奇遇。
【2】
當上帝賜予你奇遇,你應當相信這個奇遇不是一座憑空出現然後忽然消失的孤島花園。
葉九芝敲開暫時寄住的婆婆家的房門時,看見了甄禮有些複雜的臉,摻雜著些許期冀和掙紮,矛盾地混合在一起。
新房客葉九芝回來得太晚,房主婆婆已經睡下了。她尷尬地將包放在牆角,隻見桌上零零散散地放著一些包裝盒,和一架已經組裝完的遙控模型飛機。甄禮拿著控製器雙手不停,小飛機搖搖晃晃地飛起來,卻每每在天花板下打個轉兒又慢慢落下來。甄禮試了幾次無果,尷尬不已。
“這是婆婆給她孫子的生日禮物,讓我先幫忙看看,我好像有些失敗……”
葉九芝拿過小飛機一臉專注地研究,忽然動手將小飛機螺旋槳下的一個零件拆了下來。甄禮一邊研究說明書,一邊抿著唇望著她。葉九芝說:“我看就是這個東西不好。”甄禮並不阻止,隻是將控製器遞了過去。葉九芝的操作意外地順利,起飛平穩甚至越飛越快……“哐!”小飛機直接撞上天花板落了下來!
葉九芝的表情在瞬間變了三回,卻在第一時間飛身撲了上去——小飛機被穩穩地接在懷裏,她整個人也收勢不住摔了出去,剛好撞在轉角的牆沿上,痛得她直抽氣。甄禮舉著說明書樂顛顛地跑過來,作小人狀:“你拆掉的是天花板感應器!”
沉默……葉九芝有些窘。她咬了咬下唇,淡然地將懷裏的小飛機遞給甄禮:“拿好,別摔了。”說著便扶著牆站起來。甄禮趕忙去扶她,葉九芝也不客氣,就著他的胳膊趴到了沙發上。
甄禮放好了小飛機,取來治傷膏,有些無奈地說:“那麼拚命幹什麼?疼嗎?”
“總不能弄壞了婆婆的禮物……嘶!”葉九芝疼得呲牙咧嘴,回頭卻見甄禮拚命忍笑,長歎一聲,“你要笑就笑吧,別把婆婆吵醒就好。”
甄禮的胸膛狠狠起伏了兩下,終於勉強平靜下來:“我給你揉揉吧。”
後腰上的手極暖,甚至有些燙人,但是不疾不徐的,很舒服。葉九芝動了動腦袋,有些迷迷糊糊地想。
真理應該是,上帝給予的任何奇遇都不是奇跡,他隻是在天上放了一根很長很長的線,釣我們這些遇人不淑的傻瓜。
葉九芝醒來的時候趴在客房的床上,後腰酸得厲害。甄禮白日打工很忙,葉九芝也會出去,隻有晚上兩個人才會打打鬧鬧。這樣的日子葉九芝也很滿意,但它隻持續了一個星期。
婆婆要去中部的阿斯隆探望她的孫子,在這段時間裏,甄禮會住到他打工的地方去,而葉九芝也必須搬出去。
甄禮站在走廊那頭看著婆婆上了樓方才過來,手裏捧著藥箱:“我來給你換藥,最後一次了。”葉九芝趴在床上。甄禮一麵換藥膏,一麵裝作不經意地問:“你有去的地方嗎?”“有啊,我有個朋友在這個城市。”聞言,甄禮輕輕應了一聲,不再說話。
葉九芝的東西很少,草草一收拾就要走了。甄禮送她到玄關,葉九芝跟他道別。甄禮倚在門邊,忽道:“我們來玩個遊戲吧。”暮光勾勒得他的輪廓流暢而柔和,“你給我關鍵詞,然後我去找你。”
葉九芝有些吃驚:“找不到怎麼辦?”
“不會的,明晚見。”微微勾起唇角的甄禮戲謔不羈。葉九芝忽然笑了笑,說:“那好,我有些餓了,請來找我。”
告別甄禮後,葉九芝去打擾了自己在這個城市唯一的朋友——蘇瑪麗。
【3】
都柏林的夏日很長,十六個小時的陽光任君享用,可是葉九芝盼望夜晚。她傍晚從旅店出發,由於道路不熟的緣故問了許多人,接近目的地的時候天都黑透了。柔和的路燈勾勒出年輕的剪影,她看見甄禮從遠處招著手向她跑來,眉眼間都是驕傲的笑意。
葉九芝終於還是沒能看見她盼望了許久的賣海鮮的少女莫莉·馬隆的銅像,為紀念十九世紀的大饑荒而佇立在都柏林的街頭,這就是關於“我餓了”的謎底。甄禮沒有等她說話就拉著她向另一頭走去,說:“我們去喝酒。”
都柏林的黑啤酒和它本身一樣有名,就像葉九芝原先聽說的那樣。一進酒吧,他們就被麥芽和酒精混合的濃鬱香氣包圍了。這家酒吧很奇怪,所有的人都躲在小單間裏,每個單間都有一張很牢固的桌子,桌上的黑啤酒吐著白色的泡沫。
兩人才坐穩,甄禮忽然抱住了她的腰,那一刹那整個屋子裏的燈都滅了,房間劇烈地搖晃起來。葉九芝一聲尖叫,瞬間從座位上彈了起來,箍在腰間的雙臂猛地一收,她便絕望地跌下去了,那是一種無處可逃的絕望。一聲輕笑驀地爆開在令人戰栗的氣氛中,葉九芝渾身一僵,半天都不能擺脫那種深刻的恐懼。
“這裏是地震酒吧,滋味如何?”
黑暗中傳來的嗓音盡管帶著惡作劇得逞了的戲謔,但仍讓葉九芝稍稍安定了些。她抿了抿幹澀的唇角,虛弱地道:“不好。我小時候經曆過……地震,門板就落在我頭頂的上方。”她在黑暗中比畫著,“就好像現在這樣……我害怕。”
身邊的人沉默了片刻,葉九芝忽然覺得自己抑製不住顫抖的手被人抓住,指尖傳來的溫度幹燥而安定。甄禮在黑暗中一遍一遍地親吻著她的手指,與唇摩擦的觸感令她忍不住想要尖叫。
忽然有一隻杯子被遞到葉九芝的唇邊,她順勢抿了一口,苦澀中略帶著微微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