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醫院的路上她一直在盤算該怎麼開口,推開門的時候她便把所有的借口都忘記了。蘇瑪麗直勾勾地盯著她,她隻好硬著頭皮瞎掰:“他……他這幾天都要考試,導師說要帶他們幾個人專門練習一下,讓我好好照顧你……”說完也不管蘇瑪麗信不信就轉身而逃。
蘇瑪麗的聲音幽幽地從裏麵傳出來:“他是厭倦我了,我知道。”葉九芝站在門外不敢進去,惴惴不安之際,卻忽然覺得有一道目光始終注視著自己,她猛地回頭,過道那頭有一個女人忽然低下頭,長長的黑發遮住了麵孔——是公園裏的那個神秘女人!她快步追上去,那個女人也開始跑,跑過轉角時那個女人已不見了。
葉九芝慢慢往回走,路過護士站時有個護士叫住了她:“葉小姐,瑪麗小姐剛才打電話來,讓你去她的病房一趟。”葉九芝訥訥點頭:“好,謝謝。”她不明所以地推門進去,整個人忽然一僵!
蘇瑪麗右手拿著水果刀,橫在左腕上,然後狠狠地劃下去!血刹那間從手腕裏噴濺出來,白色的被子上染了一層薄薄的血霧,繼而顏色越來越深。
葉九芝驚叫了一聲,衝過去拿被角壓住她的手腕,顫抖著嘴唇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拚命搖頭!
蘇瑪麗冷冷地抬起頭來,暗紅的血濺了滿臉,順著臉頰的線條往下淌,唇角卻一點一點地往上翹,有著說不出的恐怖:“放手!”
“瑪麗!蘇瑪麗你瘋了!”葉九芝幾乎是撲到呼救器上,語無倫次。
【8】
葉九芝沒命似的往比薩店跑,此時此刻她能想到的人隻有甄禮,那個在黑暗中給她安定的年輕人。比薩店門前的路很長,一不留神就跑過了頭。然後她看見甄禮和那個白裙子的女人依偎在一起,甄禮的手臂從那個女人的頸後穿過,另一隻手撥開她額前汗濕的亂發。
女人哭得梨花帶雨,神色淒楚,揪著他的衣襟一聲聲喚:“你回去吧!那天你走了之後房子著火,寶寶燒傷了現在還躺在醫院裏,你回去啊……”
“好,我們馬上回去,我們去看寶寶。”甄禮一遍遍地重複,腳下卻並不動,目光也有些空洞。那女人卻像是得到了極大的安慰,漸漸安靜了下來。
葉九芝站在不遠處,隻覺得渾身的血都冷了下來。她想上去把甄禮狠狠地打一頓,可是退一步卻愈發心亂如麻,沒奈何便一咬牙轉身就走。
甄禮扶著白裙子的女人安慰了許久,忽然就覺得心尖微微一顫,針紮似的疼。他有些茫然地回頭,每一個路口都空空如也。
再回到醫院的時候,蘇瑪麗神色木然地坐在床上,左腕上纏著厚厚的紗布。
“瑪麗,我跟你說一件事。”葉九芝的聲音啞得嚇人,蘇瑪麗並不理她,她沉默了片刻,仍然說,“離開甄禮吧,他就是個騙子。我親眼看見他和別的女人抱在一起,談論他們的孩子……”
“哈!”
她喑啞的嗓音驀地被蘇瑪麗異常尖刻的笑聲劃破,蘇瑪麗憐憫地瞧著她,“孩子?他和你的孩子嗎?”
“你說……什麼?”葉九芝有些不確定地側了側頭,蘇瑪麗的神情張牙舞爪得嚇人。
“隔一道薄薄的門板,你們做了什麼以為我聽不出來嗎?現在說這種話,哈——我會信嗎?我說,要跟我搶男人也要掂量掂量你自己!你是有大把大把的錢,還是有愛爾蘭的國籍?”蘇瑪麗的身體微微向前傾,神情冷酷,“甄禮是我的。”
【9】
之後蘇瑪麗還說了什麼,葉九芝一概沒有聽清楚。她隻知道自己渾渾噩噩地從醫院裏出來,天光大好,整個城市都古典而明朗。直到她被一個長發的女人攔住。她認得這個女人,這是她第一次從正麵看見她。
女人站在葉九芝的對麵,她並不年輕,眼角有著細密的皺紋,隻有眼神清亮而幹淨。
“我是甄禮的母親,半個月前才到愛爾蘭的。小禮他,並不是壞孩子。”她有些猶豫,然而又很堅定,“他很小的時候,他父親就因為被追賭債拋下我們母子跑了。這些年我們一直都過得很辛苦,幸而他從小就對家裏的大提琴很有天賦,最困難的時候也沒舍得當掉。來愛爾蘭之前,他是孤注一擲的,是他現在的導師給他發的邀請函。他沒有回頭路可走……”
她的訴說很平淡,沒有什麼起伏,甚至有些紊亂:“你已經在愛爾蘭待了兩個多月了吧?現在簽證也該到期了,你還想續簽嗎?”
葉九芝猛地打了一個寒戰。她看見對麵的那個女人無比慈祥的微笑,聽她說:“是蘇瑪麗讓我在這裏等你,告訴你該回家了。”
葉九芝退了一步,飛快地往回走。她在心裏呐喊:你們成功了!是的,我放棄了!
但現在她隻想立刻見到甄禮,盡管前一個小時她還覺得自己這輩子再也不會原諒他。她一直跑到幾個小時前離開的地方才停下,甄禮早已不在了,可是那個女人卻還在。
她拖著另一個男人,滿臉淚痕:“求求你跟我回去吧!寶寶還在醫院,他不能沒有爸爸!”男人厭惡地摔開她的手向前走,口中罵罵咧咧:“怎麼又遇上這個瘋子了!”
葉九芝難以置信地用手捂住嘴——那隻是一個可憐的瘋女人!
甄禮消失不見了,葉九芝發現自己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失去了方向。比薩店的老板說,甄禮每個禮拜四都會去步行街賣藝,葉九芝一怔:“步行街嗎?”
【10】
女薩克斯手忘情地演奏逐漸融於從四麵八方而來的管風琴樂聲,悠遠而壯麗。葉九芝側著頭,怎麼也想不起今天是什麼宗教節日,如何會讓聖三一教堂有管風琴演奏。遠處忽然隱隱傳來綿長悠遠的古鍾聲,持續長達四十秒,她抬起手碗看了眼手表,十二點了。
她的步子越來越慢,眼前是形形色色的賣藝人,有些甚至拿著她聞所未聞的樂器,或者是道具。她不知道甄禮在哪裏,隻記得她第一次見到甄禮的時候,甄禮說自己沒膽子到這裏來,原來示弱也是搭訕的一種。
熟悉的輪廓漸漸清晰,大提琴壓在他的左肩上,他的眼神永遠顯得遊離,琴聲卻流暢得不可思議。他拉的曲子葉九芝再熟悉不過了——杜普蕾的《殤》,她曾經沒日沒夜地放著這首曲子和初戀告別。
此刻聽來,忍不住要落下淚來。
甄禮看見了她,默默地收拾琴盒。葉九芝說:“我請你喝咖啡。”
愛爾蘭咖啡永遠帶著濃鬱的威士忌香味,教人欲罷不能。葉九芝抿了一口咖啡,忽然就平靜了,她望著甄禮的神色有些複雜:“我想,我該回去了。”
甄禮倏地抬起頭來,神色間有些措手不及的慌張:“那……那麼快?”
“我真不是個好人。”葉九芝不由得自嘲,“認識了我和蘇瑪麗,你就當一次交足了以後的學費吧。”
“太貴了,我支付不起。”
“那就透支吧!”葉九芝很認真地說,然後從包裏拿出《葦間風》遞給他,“這是補償利息。”
“我不要。葉九芝,我想和你結婚。”甄禮在表白,“我沒有考證過,但他們說愛爾蘭的婚姻法很有意思。給每一段婚姻都加上一個期限,期限愈長,登記的費用就愈少。我沒有很多錢,所以請將期限填成一百年;我也沒有愛爾蘭的國籍,所以請再給我點時間。”
“那好吧。”葉九芝笑著將書推過去,答應得仿佛理所當然,“那麼在這段時間裏,我們繼續遊戲吧。”她一口喝盡咖啡,“我要回家了,請來找我。”她緊緊攥著包猛地站起來,禁不住一個踉蹌,“對不起,我好像有些醉了。”
葉九芝的身影消失在咖啡店裏長廊的轉角處。甄禮默默地拿起書,信手就翻到了那首《當你老了》,葉九芝在旁邊用中文仔仔細細地抄了第一小節的翻譯,字體很秀麗。甄禮輕輕吻了吻葉九芝用過的杯子,安靜地拭去了淚水。
推開門的瞬間,都柏林夏日的陽光掃去了所有的陰影。葉九芝隻覺得方才的眩暈感還沒有消失,眼前一片發黑。她忽然就很想回到那個有著燈光、啤酒和青年的夜晚,可是十六個小時的白日,怎麼等也等不到盡頭。
日安,都柏林。再見,都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