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二十三(上)(1 / 1)

平安還記得母親第一次來給她送甜點的那天,她站在校門口手足無措的樣子,捧著保溫瓶像個羞澀的少女,纖細的手指不停地在蓋子上劃來劃去,開口第一句話就問:“沒有打擾你上課吧?”見女兒搖頭,便急忙欣喜地說:“噢,是這樣的,早上你忘了帶點心,我想……我是說,我今天學了一種甜點,所以……所以我就想也許你會喜歡吃。”

那時平安讀小學一年級,葉婉柔也不過三十左右的樣子,可是特殊的生活環境讓她看起來像一個被保護過度的千金小姐,她不常出門,也不懂得怎樣表現自己的想法。她不知道怎樣去表達自己的感情,也不懂得怎樣去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歲月帶走了她的年紀,卻始終沒有帶走她的天真與不曉世事。她依舊是那個不問世事,沉默內向的葉七小姐。

盡管已嫁作人婦,甚至成為了母親,但是在她的世界裏,依然隻有她自己,也許身份上的變化對她來說根本就沒有什麼。就像是做了一場夢,夢醒來,依舊是隻有她一個人,她的夢裏曾經有一個溫文清雋的男子,那是她的丈夫,永遠隻有淡淡的表情,更多的時候他的神情是憂鬱並且落寞的,說不上對她好,也說不上不好,隻是相敬如賓的過著日子。可是這個夢不長,等她漸漸覺得也許這是個好夢時,那個人就永遠從她的夢裏消失了。

後來,她的夢裏有了一個小小的嬰兒,她還記得第一次抱她時那種小心而又茫然的樣子,後來孩子也離開了她身邊,雖然每天都能見麵,可是她甚至於有些鬆口氣的感覺,因為她不知道如何和這個孩子相處,就像不知道怎樣和這個冷淡的丈夫相處一樣。夢醒來,她依舊過著富庶卻平淡無聊的生活,就像一隻豢養在金絲籠裏的鳥兒,從葉家到阮家,對於她來說,也不過是從這個牢籠換到了另一個牢籠而已。

可是有一天,她看到平安被她的祖父高高的駝在肩上摘梅花的情景,聽到女兒銀鈴一般清脆的笑聲,她忽然發現,她其實什麼也沒有,有的隻有很多的寂寞而已。這樣的親情,這樣的歡聲笑語,她從來都不曾有過。在她的生命中,似乎也很少有大喜大悲的事情,她總認為人生也不過如此的樣子,從小到大,周圍人的過度保護甚至讓她看起來更像是一個自閉症患者。當她看到平安,她突然有些慶幸,幸好她的女兒沒有像她,盡管視如珍寶,受盡寵愛,但是她的內心是陽光並且充滿希望的。

於是,她開始學著去思索了,在令她不知所措的那些日子裏,她究竟錯過了什麼。曾經有一個被稱作是她丈夫的男人,其實她一直都覺得那是她看到過的男子中最好看的一個。她知道他並不喜歡她,可是……可是如果她可以主動一點,再努力一點,是不是也有機會變成一段美好的姻緣。至於平安,如果當時她可以多點時間想一想,也許她可以表達出一個母親的一點心意,而不是在她還來不及做出反應時被剝奪了親自撫育女兒的權利。生產帶來的劇痛確實讓她有過後悔的念頭,可是這些念頭很快被平安天真無邪的臉龐給打消殆盡,這是她的女兒啊,是她這一生唯一的骨血,除了她,她還能有什麼別的盼頭呢。

是啊,如果她已經來不及為她的丈夫而努力,對於家人她已經沒有信心去改變,那麼,她還有女兒,她還能為這個像天使一般的女兒盡自己所有的力量,是啊,女兒不就是上帝送給她的天使麼?她從來也沒有像此刻一樣充滿了力量,如果是為了女兒,為了平安,她可以豎起矛和盾,隨時準備戰鬥。直到此刻,她才知道自己終於不是一個無用的人了。她開始想,她應該試著改變些什麼了,也許一切還來得及。

看到母親是那樣的小心翼翼,就是那種盡管充滿了期待,卻一點也不敢表露出來的樣子。這對於小學一年級的平安來說,似乎理解起來有些困難。可是幸而她從小的性格就是這樣,想不通的事情就不想,理解不了的事情就不去傷腦筋,她隻要憑感覺,心裏想到什麼就去做,那樣似乎簡單多了。於是,她接過被母親緊緊捧在懷裏的保溫瓶,二話沒說就開始擰蓋子,然後用滿是欣喜的表情從裏麵撈出了一個小團子,放到嘴邊咬了一大口,然後用稚嫩的童音嚷道:“媽媽,怎麼會這麼好吃呢?簡直太好吃了。”剛入學的孩子還沒有那麼多豐富的詞彙,她所有能用來形容口中滋味的也隻有“好吃”一詞。下一秒,她就伸手把那咬了半邊的團子遞了過去,她說:“媽媽,你也吃。”

在那以後很多個寂寞的時候,葉婉柔總會響起平安那時遞過來的半個糯米團子,還有她臉上洋溢的快樂表情。她想,那是上帝送給她今生最好的禮物,她開始被上天眷顧了。從小,封建式的教養告訴她不在大街上吃東西是一個淑女的基本禮儀,可是那時的她唯一的念頭就是,去他的淑女教養,去她的禮儀規範,她已經徹底受夠了。於是,她沒有多想就讓女兒把那吃剩的團子送進了嘴裏,她高興的忘記了咀嚼,她想開心的笑,可是忽然間發現,淚水早已無聲地模糊了她的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