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與幽靈對話 4

李澳中回到家已經是傍晚。康蘭正在切菜,李澳中的回來沒有引起她的反應,一刀一刀地切菜,仿佛切那些青菜需要她全部體力。但她知道自己在說話,對李澳中說話。但是李澳中聽不見,也不願聽,隻是低著頭去做菜。

康蘭在追憶她的少女時代。

那時候,她年輕、漂亮、無憂無慮、無牽無掛。結了婚,依舊那麼幸福,可是兒子一患病,為什麼一切都變了呢?醫生們說,如果不是明天的基因發生突變,那她就是患病基因的攜帶者。這讓她承受著無法原諒的痛苦。人為什麼會有這種病呢?傳男不傳女,一定要讓母親成為殺死兒子的凶手!我又是被誰詛咒了呢?一定要讓一個家族與血統的繼承者慢慢地萎縮、死去。

澳中從來沒有說過什麼,可我知道他恨我,恨我為他製造了一個站不起來的後代。他甚至還會恨我父親,怪不得貴為公安局長,會把寶貝女兒嫁給他這個小警察。是的,對我來說,一切都搖搖欲墜了。夫妻、母子、家庭。對一個女人來說,她的生命裏還有什麼呢?我多麼想回到從前的如花歲月,漂亮、年輕的我還擁有無限的未來,一切都是我的。我還由信心、有資本、有時間去追求……可是,再好的化妝品也掩飾不住,我已經老了。老了。

“我真的老了。”康蘭說。她把她的思維延續成語言了。

李澳中茫然地抬了抬頭,沒有做聲,又低下頭去炒菜了。

做好飯,李澳中先把明天推到客廳裏,喂他吃了飯,然後夫妻倆互相悶著頭,一口一口往嘴裏扒飯。

“鑰匙拿到了沒有?”康蘭說。

李澳中搖頭:“哪裏有這麼快?”

“哪裏有這麼快!”康蘭慢慢地重複,似乎在品味嘴裏的飯菜,“稅務局的劉家明調去當所長,第一天的接風宴上就放著一套三居室的鑰匙。還有烏明清,先把家搬到了神農鎮,然後才去上任。”

李澳中不做聲,盯著麵前的碗,似乎那個碗就是一片大地,地上大雨滂沱。

“神農鎮那幫假痞子,別看答應得好好的,你要拉不下警察的麵子去求他,他還真就來著不給你。”康蘭說。李澳中不抬頭,專注的吃飯,“你總是怕丟人。當初為了調到神農鎮求了那麼多人,為了那套房子幹嗎不去求人?去神農鎮不就是為了弄錢嗎?”

“你別說了……好不好?”李澳中低低地說。

“我知道你看不起他們,覺著委屈。”康蘭不理會他,不屈不撓地獻計獻策,“要不你就去縣委找韓副書記,他兒子把人打成那個樣子,要不是你去做苦主的工作,人家一上告,他那兒子準在監獄裏蹲著。賠點錢能拉倒?他答應調你到神農鎮,送佛就送到西唄——”

“我求求你……別說了好不好!”李澳中似乎在掙紮,他抬起頭,哀求地望著康蘭。

康蘭閉了嘴。

明天冷漠的看著自己的父母,他曾經崇拜著父親像大山一樣的沉默,如今他發現,李澳中的沉默並不是很有力量。事實是他無法開口,一開口,就暴露出了他的虛弱。明天覺得悲哀。像很多孩子一樣,他喜歡強者,熱愛英雄。他不喜歡李澳中被生活所屈服的沉默。

康蘭也在沉默,似乎被李澳中哀求的神情驚呆了:“我……我隻不過想盡早賣了那套房子。小天……還欠著醫院一大筆錢。”

李澳中頹然放下筷子:“我已經出賣了我能出賣的一切,你就留給我一點……一點活著的自尊好不好?”說完他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去了。

康蘭像遭到電擊般的一抖,幹枯地僵硬在客房裏。

“李澳中,你不是男人!”康蘭憤怒起來,她抓起了飯碗摔向門口。碗的碎裂聲和門的關和聲同時響起。白花花的瓷片和白花花的米撒了一地。

康蘭放聲痛哭。明天的臉上湧起一種嘲弄,他看看自己枯瘦的手臂,露出成年人那種憎恨的目光。

家庭的突變是在明天3歲的時候,早已學會走路的明天又不會走路了。首先注意到兒子變化的是康蘭,她發現兒子最近經常摔跟頭。路很平坦,沒有坑坑窪窪,沒有果皮樹枝,也沒有磚頭石塊,可他就是那麼毫無來由地摔倒。明天學步很早,不到一歲就開始東搖西晃地走,到了兩三歲間就活蹦亂跳。李澳中預言,我兒子長大肯定是運動健將,劉易斯第二。偏偏是這個“劉易斯第二”,到了三歲時不會走路了。

康蘭注意到,兒子走路時腰椎過度前突,下肢搖搖擺擺的,像個大肚鴨在晃。更讓人驚訝的是,孩子摔倒後爬了起來,不喊摔了那兒,卻說:“媽媽,腰疼。”

李澳中也擔憂了起來。與此同時,有消息傳來,神農鎮出現了一批“小大肚鴨”。全是三四歲、五六歲的孩子,走起路來挺胸凸肚,後腳跟不沾地,兩條腿左右擺。這時候,神農鎮人才注意到,原來這十年來,鎮子的孩子間已經出現了很多種怪異的疾病,呈現各種各樣的症狀。當地人求救於神婆,神婆燒符請神,得到了神諭:神農鎮的地下有萬千逃脫輪回的幽靈惡鬼日夜遊蕩,抓住了孩子們的後腳跟。李澳中嗤之以鼻,帶兒子到縣醫院檢查,診斷結果是小兒麻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