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屁!我兒子生下來吃的第一粒藥就是小兒麻痹疫苗!”

他們又轉了一家,這回說是軟骨病。再轉一家,又變成了肌無力。李澳中開始莫名的恐慌,有病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查不出什麼病。現代的醫學有些病的確還治不了,例如艾滋病和肝癌,但是不可能檢查不出來到底患了什麼病。這麼多矛盾的診斷結果讓兩人感到恐慌。他們一家一家地跑,一家軟骨病,兩家小兒麻痹,三家肌無力,最後他們到了省城,驗了血,做了心電圖,肌電圖,權威的結論出來了:進行性肌營養不良症。

兩人糊塗了,也放心了。這個病太怪,聽也沒聽說過,不過既然是營養不良,那就好辦了。李澳中清楚地記得那個醫生,年輕的醫生的表情很奇怪,似乎帶著一種憐憫:“我有必要告訴你們,這是一種很罕見、也很嚴重的病——一種遺傳性變性疾病。臨床表現是有肢體近端開始的、兩側對稱性的、進行性加重的肌肉萎縮和肌無力。”

兩個人呆了:“有沒有危險?”

“致命的絕症。一般情況下,患者到了三四歲就會因肌肉無力或萎縮而不便行走,十二歲後就隻能在輪椅上生活,如果期間沒有並發症的話,一般到二十歲就會因肝髒功能喪失或心力衰竭而死亡。它比肝癌和艾滋病更可怕,病因是X染色體上一個名為‘抗肌營養不良蛋白’基因出現缺失或變異,目前的任何一種藥物都無法根治。在人類基因研究沒有取得突破性進展之前,醫學對他無能為力。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延緩它的發展,讓孩子少摔幾跤。”

從此以後一切都變了。為了給孩子治病,家裏日漸捉襟見肘,於是“無能”這兩個字在康蘭的嘴邊日漸頻繁。李澳中與康蘭的感情也慢慢疏遠了,他一回到家就拚命做每一件事情,買菜、拖地、洗衣服、買藥、帶孩子去看病……他似乎在盡一種義務,在折磨自己,在完成一種必須完成的儀式。

康蘭也變了。她開始喜歡上了讀書,讀什麼弗洛伊德、什麼榮格的,總之是心理學。她常常麵帶冷笑望著李澳中,用學到的東西抨擊他,又為了抨擊李澳中而努力學習。

“李澳中,你別以為這樣賣力就能迷惑我的眼睛。你仍然在逃避。弗羅姆說得好,現代社會的特征就是人與人被折解開來,每個人都得孤零零地麵對整個社會。你不覺得你恐懼麼?你不覺得你無力麼?你一無所長,沒本事去獲取任何東西,在社會上隻能靠拚命去贏得別人尊重,在家裏隻能去做有本事的男人不需要做的家務事來補償你對家庭的負疚。對麼?”

每當這種時候,康蘭的神經就亢奮起來,美麗的眼睛眯成細細的刀鋒,閃著寒光,說出的話很具有殺傷力。她似乎很樂意這麼做,似乎在對李澳中的分析與傷害中找到了樂趣。

“李澳中你知不知道為什麼你這輩子碌碌無為?根據弗洛伊德分析,你潛意識中有一種被遺棄的情結。你一生下來就被那個不知名的親生父母拋進了深山,野狼在你臉上留下了一條終生都抹不掉的狼牙傷痕,要不是被一對老農民救了,你隻怕就變成了狼屎狼尿。這些記憶、經曆在你童年的記憶裏形成了一種情結。你不明白你從哪裏來,不明白你為什麼是個父母寧願扔了喂狼也不要的累贅。你自以為你很勇敢,事實上你一生下來這個社會在你眼裏就很恐怖,因為你認為你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任人擺布。你一懂事你周圍的人就和你沒一點血緣的聯係,你很孤獨,孤零零一個人麵對整個世界。你總是很恐懼,但你是一個男人,無法逃避,你隻有拚命,向別人、向自己證明你的堅強……”

李澳中用沉默抵抗著。在家裏他幾乎是一塊鐵石,任康蘭的刀鋒在他身上砍出一道道火星。他在街道上愉快地和朋友說笑,一回到家裏,他就僵硬了,不會說話、不會思考,不知疲倦地做所有事情。像個機器人。很多年就這個樣子過去了。在李澳中麵前,康蘭總是意氣風發、言辭如刀。她的工作就是讀書,然後摘抄,然後用這些東西分析和解剖李澳中。她很有興致地做這些工作,從來不知疲倦。

“兒子,我發覺這些書真的有用,你得好好看看。”康蘭一有機會就找明天聊天,“通過這些書,我看透了很多東西,你最親近的人的本質、你生存的意義、人生的可笑、家庭的桎梏……總之,它能讓人洞悉一切。”

明天沒有看那些書,隻是認真地望著她,說:“媽媽,你的臉上有皺紋了。”

康蘭笑了:“是女人都要老的。”她說著,漫不經心地拿起鏡子一照,她呆了,放下鏡子,一動不動地坐到了黃昏,一句話也不說。

從那以後,康蘭開始變了。她扔了那些書,燒掉了幾大本的筆記,開始熱衷於養顏護膚、做健身和化妝。她再也不批判、剖析李澳中了,表情恢複了平淡,不見了從前的尖銳和鋒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