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剪刀小姐
一個月前,也就是池仁右手掌骨基底粉碎性骨折的兩個月後,曲振文還活著。
大多數時候,曲振文一睡就是大半天,體溫有時居高不下,也有時才三十五度上下,怎麼焐都焐不熱,但總歸,人是還活著。甚至,他一旦醒過來,腦筋就好端端的,仍不容小覷,以至於無誤沙龍草菅人命雖純屬莫須有,卻仍托他的福,泥足深陷了整整兩個月的時間。
若要從頭說起,那就要從楊智郴被迫離開致鑫集團,導致池仁走投無路,不得不投機取巧,要讓曲振文殺人償命說起了。
對此,江百果在第一時間投了反對票,且在和曲振文有了麵對麵的交鋒後,也並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一個人挺了這麼多年,江百果曾多虧了她的理智,更曾引以為傲,卻也曾在理智和冷血被混為一談時,心存懷疑,但這一次,她知道她是對的。關於這世界上的汙濁,能惹就惹,不遺餘力是對的,但大不了,惹不起總還能躲得起,總不能惹不起就滿地打滾,弄髒了自己。
這小兒科的道理,換了別人不懂,江百果怕是講都懶得講。
但那是池仁,他不懂,她總不能袖手旁觀。
所以才有了她和他的不分你我。
所以,你要知法犯法,我絕不答應。
由池仁出資、江百果出麵和孟叔各取所需,是真的付諸了行動。幾紙文書,代表無誤沙龍將來無論好壞,是福是禍,都會算在池仁的頭上,也是真的簽字畫了押。而更真的,是江百果連眼睛都不帶眨的,就讓池仁真金白銀的資金打了水漂。
秘密銷毀那一套設備和配方,可不像扔個垃圾似的,那幾乎花了江百果的畢生積蓄。
可江百果覺得值。
自始至終,她不在乎錢,甚至不在乎報複曲振文,她覺得假如池仁的“放手”是錢可以買到的,那就太便宜她了。
曲振文將陳年舊事和盤托出,是江百果的意外收獲。
而無論他多問心無愧,又或者說多厚顏無恥,江百果對他的定義,並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相反,她更知道她是對的,曲振文豈止是這世界上的汙濁,根本是泥潭,雖然敬而遠之未必光彩,但也好過和他同歸於盡。
至於孟浣溪也來摻了一腳,和曲振文過早的頓悟,是江百果始料未及的。但事已至此,她不怕孟浣溪的不可理喻,也不怕曲振文的大開殺戒,怕隻怕到頭來,還是幫不到池仁,怕隻怕池仁該放下的,還是放不下。
至於曲振文在頓悟後被“嚇壞了”,是江百果的第二個意外收獲。父親的死不瞑目,她不能不算在曲振文頭上,那麼,池仁想有仇必報,她又何嚐不想。
如此一來,她既沒知法犯法,也沒動刀動槍,曲振文卻終惡有惡報,倒也真令人感慨。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除了……池仁被送進了手術室。
整整兩個月,曲振文走不出他的豪華病房,同樣的,池仁除了右手掌骨基底粉碎性骨折,從頭到腳的傷勢也讓他不得不以醫院為家。而曲振文在得知在那場混亂中,受傷的並非江百果,而是池仁後,毫不猶豫地將無誤沙龍告上了法庭,繼而,也就得知了他狀告無誤沙龍,便等於狀告池仁。
為此,曲振文又一次氣壞了。
他說他從未想傷害池仁,這是真的。
可三十年來,他在最大程度上傷害了池仁,這也是真的。
兩個月,江百果在池仁的一句“別哭”後,真的一滴眼淚也沒掉。她和趙大允代表池仁,和曲振文的人一次次對簿公堂,是被告,也是原告,要將曲振文以故意傷害罪論罪。
而盡管無誤沙龍清者自清,曲振文的勢力,也使得無誤沙龍因為人言可畏,再也沒有了立足之地。這和江百果計劃中的既一樣,又不一樣。她是打算結束無誤沙龍的,卻沒想到當初由她親手掛上去的招牌,不能由她親手摘下來,而是被人砸了個粉碎。
甚至,她是打算三百六十行,換一行做的,卻沒想到,兩個月後,當法律還了無誤沙龍公道,同時,那一根甩棍的持有者等人,因故意傷害罪被判處了一年至八年不等的有期徒刑後,池仁請她幫他剪剪頭發,她拿起剪刀,大腦一片空白。
病房的衛生間裏。
池仁坐在鏡子前,用左手抓了抓頭皮,催促道:“我這輩子還沒這麼邋遢過,快。”
江百果將手指插入池仁的頭發,剪刀都劈了叉,又停在最後關頭:“我還是叫老張來吧。”
她轉身要走,卻被他一把拉住:“百果,你到底怎麼了?”
這句話,池仁憋了兩個月,一直覺得能不問就不問,覺得真把式總好過嘴把式,可到頭來,無論他做什麼,也改變不了江百果的鬱鬱寡歡。他的傷勢沒什麼大礙了,無誤沙龍的官司也贏了,關於她秘密銷毀了設備和配方一事,他不怪她,他當然不怪她,相反他謝天謝地,可她還是一天天瘦了下去。
“什麼怎麼了?”江百果又要蒙混過關。
池仁站直身,不由分說地拉江百果入懷:“明明我是病人,還總要我哄你?嗯?”
“當心你的手。”
“都好了。”
“伸不直,握不攏,這叫都好了?”江百果不算激動,這陣子,她總是這樣喜怒不形於色。
“你擔心什麼?”池仁換右臂緊緊攬住江百果,一轉身,將她禁錮在自己和洗手池之間,說時遲那時快,左手覆在了她的胸前,笑得有些壞,“右手不行,不是還有左手?我不會委屈你的。”
說著,他還用力捏了捏。
他要激怒她,她也終於沒讓他失望,一把推開他,蹲在了地上。“別說了……”她將臉孔埋進他垂在身旁的右手手掌,“除非是罵我,否則,什麼都別說了。”
“哎,我為什麼要罵你?”
江百果沒有說話,因為那話說出來,他也不懂。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是我的自負害了你,就算是曲振文,也隻剝奪了你十五年的人生,而我卻害你在未來的五十年“失去”不可或缺的右手。我曾自以為我的理智天衣無縫,到頭來卻是下下策。
他不懂她有多難過,或許永遠也不會懂。
“我們出去走走吧。”池仁話鋒一轉。
“外麵在下雨。”江百果又要鑽回自己的殼。
“我是說,我們到遠一點的地方去走走。”
池仁當然知道,江百果在因為他的右手而自責,反倒是她,無論他說多少遍,也不知道他有多感激她。在他和曲振文之間,勢必永遠不會有圓滿的句號,而相較於無所作為和殺人償命,如今曲振文的苟延殘喘,和他區區一隻右手,大概是最好的結局了。
分明是她不懂,他有多感激她的理智。
當然,還有她的愛。
那就隻好交給時間了。
在進駐四川之前,池仁和江百果還去了雲南和貴州,同樣,是去了一些貧窮落後的村落。因為江百果說,一定有比她和池仁的童年更不幸的孩子,而這雖是她“一時興起”,他們卻當真一步步走了下來。
但在來到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的馬依村之前,江百果仍沒有動過她的剪刀,一次都沒有。
直到第三次來到馬依村。
在那裏,孩子們因為上學的路途遙遠,在這個星期一的上午,都鬧哄哄地在村子裏的空地上追跑打鬧。他們並不知道知識的力量,也就並不為不能接受教育而感到遺憾。他們齊刷刷地包圍了江百果:“阿姨,給我們剪個帥氣的發型吧。”
發型。
江百果知道,這一定是池仁教他們的。否則,這些一年都洗不上一次澡的小鬼頭們,又哪裏知道什麼叫發型。
江百果沒有拒絕。一來,是不忍拒絕,二來,這些沒走過南、闖過北的小鬼頭們,大概是最好打發的顧客了吧,即便剪得像狗啃的,也大可以騙他們說這是今年的流行風潮吧。
就這樣,江百果從她的殼裏小心翼翼地鑽了出來。
也就有了池仁和她在從馬依村回縣城途中的對話。
這一個月來,他們都黑瘦了些。池仁將他一點都不實用的白色襯衫一件件壓了箱底,穿了一件迷彩的T恤,耐髒是最大的好處。而江百果穿的是之前在雲南,他們偶遇了一隊誌願者,送給她的一件統一的文化衫,紮眼的橙色雖更顯得她又黑又瘦,她卻愛不釋手。
鑒於江百果重拾了剪刀,坐在副駕駛位上的池仁摸了摸她的腦後:“百果,放下你的數字和概率沒什麼不好。跟著感覺走,也沒什麼不好。你今天的表現……好極了。”